顾疏放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浑身脱力,胃部隐隐抽痛,她强撑着站起来,环视着四周:这里好像是她小时候学画画的少年宫。
墙上的时钟指向了十二点,已经放学半个多小时了,留下的老师坐在讲台上有气无力地扇着风,一个穿着白色叮当猫短袖的小女孩站在窗前张望着什么——那是十岁的她。
——她又梦到了这一天。
2002年夏天,阳光灼烈,树叶蔫蔫地打这卷,蛰伏在枝叶的阴影中的夏蝉不知疲倦地鸣叫着,往日都准时来接她的方媛第一次迟到。
她等的无聊了,心里还惦记着少年宫外小卖部的雪糕,干脆趁着老师不注意背着小书包溜了出去。
小卖部里的红色风扇吱吱呀呀地转着,老板趴在柜台上昏昏欲睡,顾疏放站在另一边,看着小时候的自己大快朵颐地吃着雪糕。
雪糕吃完了,方媛还是没有来。
小顾疏放坐在小卖部老板撑在门口的大伞下,热气自地面蒸腾而上,伞下的阴凉显得多此一举,小顾疏放在继续等和自己回家之间摇摆不定。
这个场景无数次出现在顾疏放的梦里,她想要敲醒这个小不点,警告她老老实实地呆在这里,不要乱跑。
但就像从前一样,梦里的她像一个幽灵,她说的话那个小不点听不到,自己更做不到和她有肢体接触。
这是她亲身经历过的梦魇。但现在,她是一个旁观者,她旁观着自己被拐卖的全过程。
烈日的烧灼和蒸腾的热气让小顾疏放狠下心,决定自己回去。她刚起身,便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着急又惊喜的男声:“顾疏放!可算是找到你了,不是说让你在教室里等着吗?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顾疏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完了,他来了。
小顾疏放回头,茫然地看着身后陌生的男人。
和之前一样,顾疏放依然看不清男人的脸。但男人作为成年人的斥责让小顾疏放怔住了,等到她和男人解释完了才疑惑了起来——这个叔叔是谁?
他为什么知道自己是谁?
小姨呢?
男人似乎猜到了她的疑惑,简单安慰了两句后,便自报家门:“我是你小姨的同事,今天学校有一个会,小姨没法来接你了,你小姨夫也有些事情要忙,所以拜托我来接你。”
小顾疏放打量着他:眼前的男人虽然陌生,但西装笔挺,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气质文质彬彬,和老师们说的人贩子形象大相径庭。
方媛是大学老师,她的同事大多都是穿着西装的,但小顾疏放还是谨慎地问了问他,知不知道小姨叫什么。
男人莞尔,说:“你小姨叫方媛,是A大摄影系的老师,小姨夫是柏川,是人民警察,我说的对吗?”
让顾疏放疑惑了十五年的对话又一次出现——在那个信息算不上发达的年代,他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没等她寻思明白,男人又体贴地安慰已经放下戒心,并对刚才无礼的行为感到抱歉的小顾疏放,说:“没关系,小孩子谨慎点是好事,等了这么久,渴不渴?”
不说还好,一说小顾疏放还真有点渴。男人笑了笑,亲切和善地揉了揉她的头发,走进小卖部给她买了一瓶酸奶,还贴心地把瓶盖拧开了递给她。
——不要喝!
小顾疏放听不到她撕心裂肺的呼喊,礼貌地道完谢,喝了小口的酸奶——这酸奶不太好喝,甜的发苦。但终归是叔叔给买的,扔掉不太好,而且已经开封了,她边跟在男人身后走着,边小口地喝着。
“3,2,1,”男人轻笑了声,顾疏放眼前忽然一片漆黑,和小时候的自己一起倒地,意识消失的前一秒钟,她看见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不耐烦地把眼镜摘了下来,骂了句,“真他娘的麻烦!”
等到顾疏放再睁开眼,她和小顾疏放正在一辆昏暗的面包车里,面包车宛如一位喝多了酒蒙子,摇晃地行进着,逼仄的空间里充斥着劣质烟草和难以言明的气味,男人身上的西装也起了皱像是被狗嚼过一般,内搭的白衬衫被汗液和烟草熏成了令人作呕的黄色。
他见小顾疏放醒了,朝窗外啐了一口唾沫,恶狠狠地警告道:“你他妈要是敢哭一声老子把你舌头割下来!”
小顾疏放的手脚冰凉,但智商没有下线——车里一共有三个人,一个是司机,还有一个男人坐在副驾驶上,这三个人明显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没有一个是她能硬碰硬熬过去的,想活命只能找机会溜走。
她点了点头,男人满意地转过头,但并没有把她嘴上的胶条撕下来。
忽然,场景一转,她们现在身处一个还算干净明亮的房间里,小顾疏放被五花大绑地扔在角落里——这里是张老太太的家。
她被卖给了张老太太给她的傻儿子当童养媳,卖了多少来着?
想起来了,是三万块。
2002年的三万块。顾疏放自嘲地想:自己还挺值钱。
倏然,顾疏放腹部一阵绞痛,周遭的场景变得扭曲,她猛地睁开眼,耳边的声音嘈杂,消毒水和酒精的气味刺激着她的鼻腔。
一个熟悉的女声从头顶传来,声音由远及近,她循着声音看去,看清是谁后不由得一怔——这不是“长得很文明”女士吗?
“长得很文明”女士现在穿得也很文明,身上整洁服帖的白大褂无声地做着自我介绍:“很文明”女士是医生,这里是医院。
——她居然是医生。
顾疏放眉目微挑:意料之外。
吃惊的不光她一个人,还有林一笑。
今晚上值班的医生一共五个人,虽然现在才初夏,但人们无处安放的灵魂的躁动周期是不将就季节的,甚至还有“遇夏疯”的趋势。
她半晚上处理了三个飙摩托车撞路沿石上的病人,还有两个喝多了在街上裸奔被警察送来的酒蒙子,就在她准备站起来活动活动已经酸的不行的腰的时候,林深惊魂未定的喊叫差点给神经衰弱的林医生吓到王陆那里,活动到一半的腰成功被嚎拧着了。
但当时只有她一个人在办公室,林一笑只能扶着腰快步赶过去,在看到顾疏放的脸的时候,大脑倏地宕了一下机——这人好眼熟。
想起来了,这不是下午煎饼摊上的“二傻子”嘛!
顾疏放被送过来的时候,面色苍白,额头烫手,整个人蜷成一团缩在被子里,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湿贴在额头上,和下午那个浑身都写着“贵”字的大小姐相去甚远,林一笑不由得走了个神——这是遭到煎饼果子大神的报应了?
一旁的护士告诉她,“二傻子”名叫顾疏放,外边那个狼嚎的感情充沛的人应该是她男朋友。
这个名字怎么也这么熟?但她没有时间去回想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她得快点把煎饼大神的报应给消了,顾疏放根本叫不起来,疼的冒虚汗也一声不哼,林一笑触诊的时候只能根据她的表情判断,再加上现代科技的帮助,排除了阑尾炎,确诊了急性胃肠炎。
“顾疏放是吗?”林一笑见她醒了,问。
顾疏放疼得浑身酸软,不想张嘴,半睁着的眼皮又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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