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云镇边缘偏僻处,乱坟堆叠,枯树在萧瑟的寒风中伸展着枝丫。

一座篱笆屋院就耸立在这乱坟圈子深处。

由木桩、树枝编织围拢起来的篱笆院内,几座由乱石、泥土垒砌起来的屋居便散落在其中。

在几根原木垒起来的门楼前,挑出了一杆黄底的旗幡,旗幡在半空中飘荡着,上面画着太极八卦的图案,八卦图后跟着四个字“道炁长存”。

此下,

篱笆院里,

源清老道吆喝着几个弟子摆好桌椅板凳,接着就请赤龙子上座了。

众人簇拥着赤龙真人坐了桌,

其中却不见苏午的身影。

——苏午此下正在房中忙着将赤龙子拨给他的百余浑天道坛兵马,尽数以符箓印签洗练了,转为可以被自身随意操纵驱使的阴兵。

赤龙真人大马金刀地坐在首座,看着菜肴一道道摆上桌台,眉头却越皱越紧。

四下里簇拥着他,笑容热情的无为道坛门徒们,见得这位凶神脸色变化,脸上的笑意顿时都收敛了许多,一个个变得战战兢兢起来。

好大一张桌子上,

摆着的五七盘菜肴,俱是咸菜、梅菜等物,唯一的荤腥就是卧在一个小碗里的一颗荷包蛋。

“道友,吃,吃……”源清老道脸上笑容勉强,把装着唯一一颗荷包蛋的小碗往赤龙真人跟前推了推,涩声道,“寒舍鄙陋,也未准备甚么酒菜,只将家中剩下的一点余粮拿了出来,还请道友莫要见怪。”

见过赤龙真人手段以后,

源清老道再不敢托大称对方为“师侄”,只以道友相称赤龙真人。

赤龙真人看看左右的无为道坛门徒,见到他们眼神巴巴地望着桌上过分“简单”的菜肴,一阵一阵地肚肠“念经”声在周围此起彼伏地响起。

这些人被浑天道坛抓走,以浑天道坛那般凶恶霸蛮的秉性,想来也不会管几个本就要被宰杀祭献坛神的敌人的饥饱,他们被抓去以后,至少也被狠狠地饿了两顿。

再兼这些人被浑天道坛一直挤压生存空间,

目下能维系道坛香火已是不容易,

更不提改善道众弟子的生活水平了。

他们素日里应该就是以桌上这些梅菜、咸菜为食——甚至平时可能都吃不到这么多种、这般“丰盛”的五七盘咸菜!

想到此节,

赤龙脸色黑了下来,抬眼看了看侧方的源清老道。

源清老头被他的目光吓得一缩脖子。

却见他端起那个盛着一颗荷包蛋的粗瓷碗,朝众人里年纪最小,应该才只有七八岁,瘦得和豆芽菜一般的女童招了招手:“你,过来!”

女童自被老道收养至今,遇着的师兄师姐们无不对她神色宽带有加,少有如赤龙真人这般阴着脸看她的时候,

她如今又才经历过一场变故,魂儿都还未回过来,

此下看着赤龙真人脸色,登时被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女童一嚎啕出声,旁边的青年女冠就连忙将她抱在怀里哄劝,却见赤龙真人目光盯着她,眼神中的意味不言而明——青年女冠头皮发麻,在赤龙真人慑人凶威之下,终还是抱着女童,低着头走近了赤龙真人身畔。

赤龙真人拿筷子夹起大块两面煎至金黄的荷包蛋,送到惊恐挣扎想要逃跑的女童嘴边。

尽管素日里家中母鸡下的一二颗鸡蛋,源清老头将大半都给了女童来吃,

但家中只有一只下蛋母鸡,下蛋也是隔三差五,她显然也未到把鸡蛋吃腻了的时候——当下见那一双筷子夹了油汪汪的鸡蛋送到自己嘴边,

她下意识就停止了哭声,张口就把鸡蛋吞下,怕赤龙真人反悔似的连咀嚼都未咀嚼几下,就将鸡蛋吞进了肚子里。

“慢些吃,又不会有人与你争抢!”

赤龙真人嫌弃地看着女童,将碗里剩下的鸡蛋,连同一点油脂都给了女童吃下。

他把碗顿在桌上,

旁边的女童已然没有那么畏惧他,舔着嘴唇,回忆着那只荷包蛋的味道。

“某原本以为,纵是你们受浑天道坛欺压,凭着传度授箓的能耐,纵然做不到大富大贵,也至少能落个小富即安,顾得住一门上下温饱。

现下看来,情况比某以为的严重太多了。

闽地闾山道门道坛,

俱是如你家一般情况吗?”赤龙真人伸手指了指源清老道。

源清老道羞红了老脸,万分惭愧道:“是老道无能,老道万分惭愧,日后也无颜面见列位道坛先师……在闽地之中,如我家道坛这般光景的同门,应该占道门道坛总数的十之七八。

余者要么早已与土教巫门、佛门勾连,沆瀣一气,

要么就是避世不出,谁也不知他们道坛之中究竟是何情况。”

“这是时势流变,

于是令顺应者昌,忤逆者亡罢了。”赤龙真人摇了摇头,道,“某今时在集云镇上看杂剧,那台子上演的便是佛门《目连经救母》的故事。

佛门懂得变通,善于讨好信众,与信众打成一片。

又时时能说几句似是而非的佛偈出来,以示自身超凡脱俗的意趣——是以不论贩夫走卒,还是达官贵人,他们都愿意与佛门亲近。

这非是你一人之罪过。”

源清老道都未想到看起来凶神一般的人物,竟然还懂得宽慰别人,他心下感触颇多,一时红了眼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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