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陲西地,黄沙漫天,驼铃声声。
此乃敦煌郡。
敦煌郡南侧十里外有一神沙山,山巅处有寺庙“大悲寺”。在寺庙林立、佛窟处处的敦煌郡,这大悲寺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若非要说有何不寻常,大抵有两点,一则这寺庙背靠苦峪城,出城往西便是阳关,故而这是大郢朝最西的一座寺庙了,又在山巅上,便冷清了些,比不得敦煌郡其他的寺庙,香火鼎盛。
二则,数年前,这寺庙中来了位法号“戒尘”的僧人。云游僧人化斋借宿无甚稀奇。只是这戒尘来此后,未再离开。一心敲钟诵经,守在寺中。而寺庙中原本的数位僧人,对他很是敬重,彼此相处融洽。只是若长安权贵在此,见了戒尘,当是要行礼问一声安。
这戒尘,正是大郢皇帝陛下的第六子,齐王殿下李慕。
这厢做完早课,正从大殿出来。
十月深秋,落木萧萧,寺院外石阶两侧的杀生怪柳亦是花谢叶枯,黄叶残瓣铺满来时路。
李慕一身灰色僧袍,捻佛珠站在寺门口。
低眉是山路崎岖,无有人影。
眺望是东边尽头,长安的天空没有按时飞来雪鹄。
上一封信,还是四月底接到的,落款日是三月二十。
信上言:裴氏反叛,潼关将破,长安岌岌可危。万幸,裴氏女得太子所佑,性命尚保。
凌河裴氏已有两百余下年的历史,比大郢立国还要久些,至今六代忠烈,代代皆有从龙之功,是大郢的脊梁。
如此将门世家,说他反,李慕是不信的。
故而,即便在此之前,昔年在他府邸论禅研法的数位大师尸体被接回寺中,即便此处阴氏一族派出暗子查探带回消息,他皆未信。
直到,雪鹄带信而来。
他终于不得不信。
他不信这世上所有人,也该信写信之人。
“还在看呢,这信是真是假,难道你还有怀疑?”
寺院中,出来个十八九岁的明艳少女,着一身湖蓝衫子,腰悬弯刀,足踏青靴,头上带着金丝绣小帽,帽边正额间插着一枚长长的蓝羽。
眉宇间英气天成,杏眼下右颊畔画一枚金色月牙,此乃敦煌大族阴氏正支的长女,阴庄华。
“或者,这长路无尽,你还在等一个长安的来人,讲出另一番说辞?”
“还是……想要回去看一看?”阴庄华看了眼身畔的人,摇头笑道,“你不会有这么蠢的想法。此刻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你父皇都弃城南下了,也不怪你再收不到信件。”
敦煌郡虽距长安千万里,眼下尚且安宁。但官道驿站俨然受战乱摧毁,如今此地便是一介孤岛。
安全,却也落单。
李慕沉默地拨过一颗颗佛珠,目光仍凝在那封信上。
“山下城中这几个月来了不少长安的避难者,多的是达官显贵。我暗里瞧着,仿若冲你来的。”
庄阴华顿了顿,“有好几波人明里暗里在打听昔日的齐王殿下,估摸着是想请你回京力揽狂澜!”
李慕掀起眼皮看她一眼,收信入袖中,一手如常捻珠,还是未接话,只转身回了寺院。
“还有一事,亦确认下来了。可要听一听?”
李慕没有停下的意思,人已走出数步外。
“关于太子妃裴氏的——”
“她死了!”阴华庄走上前来,抬眸看已经驻足的人。
薄唇有珠,剑眉疏淡,星目聚光不散,这样锐利而冰冷的轮廓,怎么看都是凉薄模样。
他神色未变,只对上了她的双目。
“四月初十,大郢天子弃城逃亡之时,她未走,从长安城楼一跃而下。据说尸身缠着白绫,上头所书要留清白在人间!”
秋风拂面,吹得他僧袍作响。
李慕捻佛珠的手也停了。
“千真万确。”阴庄华从袖中掏出一卷画册,缓缓展开,“这是暗子好不容易送回的。当日民众所呼太子妃裴氏跳楼,暗子便趁机绘图。他们得了我命令,知晓这人的一切事宜皆需仔细,便也绘的认真。看看,可是你认识的模样。”
李慕的目光落在破碎的面容上,辨她有个极好的方法。长安高门贵女眉心花钿皆以梅花、芙蕖为主,上色为金黄、翠绿、艳红三者择其一。
唯她不同。
她自小爱食樱桃,便爱屋及乌,喜欢与樱桃有关的一切。
譬如三月里盛开的雪色樱桃花。
她的眉间,终日所绘便是那纯白的小花,混着一点金粉,中间添一抹朱红,说那是花的果。
阴庄华的暗子果然是个中好手,白花,金粉,红果,在仅剩的半张脸上,亦是半数绘出。
秋日清晨的风,带着阵阵寒气,一遍遍拂来。
李慕还未从画卷上收回眸光,橙黄的叶子随风落下,遮住画像上女子的眉眼。
这是樱桃树的叶子,满树金黄的叶子,在风中簌簌作响,似唱挽歌。
李慕抬头而望,四季交替,叶虽转黄,但架不层层叠叠的繁盛。日光作配,染出一树的灼灼璀璨。
寺中两颗樱桃树,是他来此的第一年种下的。
培育研究过这果树的人,都知道一句话:樱桃树好种,果难结。
五年多了,两棵树已有三丈高。三月四月花如雪,五月枝繁叶茂,亭亭如盖矣。
唯不见,六月里樱桃带雨红。
今岁倒是结了一些,尚自鹅黄掺橘的几颗,李慕日夜看护着,却不想一场雷雨急下,翌日便落红归尘土。
“其实她大可不必这样的,据闻太子保下她实属不易。”阴庄华收起画卷。
李慕看着寸寸消失的人像,半晌终于吐出一句话,“想必是愧对皇兄吧。”
他自小敬仰的皇兄,原是极爱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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