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檐白墙的庭院里,一张蔺草席铺在梧桐树下的圆木基上,萧承砚坐在上面,半侧身子斜倚着髹金的三足凭几。

他的面前,齐齐整整跪了一排。

“回公子,依照原本计划,的确是只打算将那新妇掳至无人处,稍加恫吓,让她给那狗县令捎几句话。可属下也不知是怎的,待抬到地方掀开轿帘,那新妇已然昏迷不醒了……”

这个眉峰上斜着一道刀疤的男人,正是今日抢亲四人组里的小头目。此时,他正将今日的来龙去脉禀给萧承砚听。

到了后面,声音越发的走低:“属下想着若弃她一人在那儿,多半是凶多吉少,一时不知如何处置,就、就只得将人先抬回来了……”

说罢,心虚的掀着眼皮儿观察萧承砚的脸色。

陪他四人一并跪着的周鳌,也紧跟着开了腔,不过并非帮腔,而是拆台:“平日里杀人放火的事也不是没干过,倒不见你有这菩萨心肠?!”

刀疤男涎着张脸看看周鳌,略带两分央求意味的唤了句:“周总管……”

然而周鳌却没有半点要徇私的意思,进一步将他那点儿心思揭穿:“想来那轿子里的女子定是貌美如花?”

“哪儿是如花,是羞花,闭月羞花!”

不假思索的认真纠正一番,刀疤男才意识到自己不打自招了,慌忙将手捂在自己那张不成器的嘴上,诚惶诚恐的瞧向自家主子。

只是迟了,握着茶杯许久不言的萧承砚,已是成功被他激怒。就听“啪”一声脆响,一只茶杯碎在刀疤男的眼前,碎瓷片儿溅起,擦着他的脸颊而过,拉出一道殷红带血的长痕。

跪着的几人立时将头叩到地上,“属下知罪,公子息怒!”

手底下这些人跟着自己久了,都是何样的秉性萧承砚大约是知道的。忠心不假,也并非各个都似铜墙铁壁没有短处。

就如这个刀疤男,他的弱项便是急色,见了美人儿心生欲障,行事不依章法。故而尽管他跟在萧承砚身边最久,却不受重用,若非当年为护主拼上半条命去,萧承砚也不会继续留他在身边。

看在他脸上那道刀疤的份上,萧承砚也只得恕他一回。

“趁人尚未醒来,速速将人送去梁家。”萧承砚虽抑着情绪,声线却染了浓浓的不悦。

众手下慌忙应是,立马起身准备照办,又听身后追来一句:“回来各领五十杖。”

几人才离开前庭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刀疤男就又火急火燎的折了回来,为难的禀道:“公子,刚刚来报,夫人转眼就要到了。”

母亲过来,自然也是走侧门,确实不能让她们撞上。

萧承砚犹疑半刻,便道:“先将人抬去西院阁楼,待夫人离开再行送走。”

今日乃萧承砚的母亲——萧氏的四十整寿,萧承砚特意命人以彩缯布置了庭院,自己也换了身朱槿色的祥云袍,好叫母亲眼中添几分热闹。

萧氏进门看了果然很是欢喜,萧承砚轻搀着她胳膊,往后院偏堂去叙话。

母子二人已有半载未见,萧氏心中本就万分惦念,如今进屋便见儿子一掠袍摆作势要行大礼,她忙伸手阻住:“你我母子之间,何需如此郑重?”

萧承砚的眼底掠过一缕深湛,出声低抑:“孩儿有愧。今日母亲过寿,却要母亲熬着车马劳顿,从长安赶来郊县看孩儿。这一礼,自是应当。”

萧氏难掩情绪,一行抹泪,一行拉着萧承砚往罗汉榻去。

母子二人隔一张矮金裹脚的小方案坐下,萧氏伸手轻柔的抚了下儿子的脸,语重心长道:“你便是母亲这辈子最大的礼。”

“如今你不便现身京城,可母亲知你纯孝,不能为母亲庆寿定会悒悒于心许久,故而还是母亲过来看你为好。母亲乘车不累,只是一路上不敢掉以轻心,生怕一个疏漏便坏了这些年来的筹谋。”

“母亲放心,入村这一路数十步便设一暗哨,延布数里。若有人尾随母亲车驾而来,定可及时发现。”

“你能如此谨慎,当是最好。”萧氏欣慰的笑笑。

当日用过饭后,萧氏便宿在了小院,翌日晨时方才离开。

目送车驾远去,萧承砚叫来周鳌,“昨夜那女子可曾醒过?”

周鳌摇摇头:“未曾。”

“那立即让人送走。”

周鳌咽了一口,才迟钝道:“不过今早醒了……”

萧承砚睇他一眼,眼风里带着薄嗔,随即一掠袍摆往西院走去。

人醒了就不太好办了,但凡进过这个院子的闲人,是不能活着离开的。即便他不喜滥杀无辜,可为成大业,牺牲些许鸿毛也是在所难免。

*

晓日初升,几缕金线透过覆着碧纱的轩窗折进来,映到女子的脸上,便成了星星碎碎的光点,活泼跃动着。

越发将她衬得安静。

她醒着,下半身盖着薄衾,上半身靠着床头的引枕,目光就落在微微晃摆的风幔上。

打从先前醒来,她的神志便在浑噩与清明之间拉锯,许多记忆都变得模糊断续。

她叫苏青婳。

她的记忆里没有阿爹,只有阿娘一人辛苦将她养大。可是她与阿娘的家在哪儿呢?

想不起来了。

她抬手用力按了按额角,灵台依旧混沌一片。

昨日她曾在轿中短暂醒来,没什么人发现。今早醒时,倒是被人瞧见了。那人她不认得,约莫是夫家的下人。

是,她记得自己昨日嫁了人。

只是嫁给什么人,却记不得了。

眇眇忽忽间,她记得这桩亲事自己并不向往,如今摸一把眼下,还有干了的泪迹。

看来这场婚事,令她受了不少委曲。

正在这时,门被人从外面一下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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