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事似乎总是变幻莫测,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那天是冬至,孟遥吃好保姆给她包的汤圆准备去上学,北城的一通电话就打到了家中的座机上。
——昨天晚上,孟铁生在厂区突然被带走,涉嫌贪污行贿非法集资等一系列重大刑事案件。
孟遥再顾不得上学,放下书袋就飞回北城。
回到北城已经一片混乱,家中已被砸,厂区门口围满打着横幅要求还钱的人。
孟遥急忙找人询问父亲被关在了哪里,想要进去见一见,根本不被允许。
又连忙找律师写委托打探案情,律师从看守所出来,一切皆被证实。
孟铁生涉嫌贪污行贿非法集资证据充足,最高可判无期。
孟遥却是不信,父亲从来光明磊落顶天立地,自小教导她要做个正直勇敢诚实守信的人,她根本不信他会做出这样的事!
她说:“陈律师,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爸爸不是这样的人,我相信我爸爸不会做这样的事!”
有误会吗?自然是有的。
大厦将倾,一切只是被洪流裹挟着的牺牲品。
孟铁生跑运输出身,早年间得遇贵人,蒙其照应,渐渐发迹。知恩图报,孟铁生没少为他做事,响其号召,解其难题,可谓生死与共。
只是权利之路多倾轧,往上一步尽凶险,两年前,贵人一系爬至高位,迎来龙潭虎穴。
一边是步步为营殚精竭虑,一边是围追堵截手段频出,到最后贵人一系夺权落败,上下肃清。
孟铁生只是钉死贵人的其中一环。
行贿一事见仁见智,非法集资只是一个谋划了两年的圈套——对手出手狠辣,招招毙命。
倘若孟铁生明哲保身,尽可以将责任推给贵人将他置于死地后撇清自己,可是草莽豪杰如他,选择一肩扛下。
那时孟遥年少,很多事情都不懂,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牺牲自己保全别人连她都不顾!
孟铁生只是回说:“贵人对我有恩。”
到最后又说:“烟儿,是爸爸对不起你……”
人的一生总要做很多抉择,二十年前与贵人相遇肝胆相照,十八年后明知前途难测依然选择风雨同舟。
如今洪流来袭,孟铁生虽为一个小人物,依然选择秉持自己的良心。
——孟铁生开工厂、办实业,人人敬羡,可是在滚滚巨轮面前,仍然不值一提。
孟遥也终于知道十五岁那年父亲为什么执意将她送去苏城,不过是预料风雨将至,想要早早将她送至风波之外。
孟铁生说,让她回苏城吧,不要待在北城了。
可是她又如何能回去。
孟铁生想要让她置身事外,她一心只想将他救出。
孟铁生一案已是板上钉钉,谁都无可更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他的刑期减至最低。
律师说,行贿罪刑期有限,非法集资涉及金额巨大才是重中之重,要想刑期减少,只有先把金额补上。
她便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只想拯救起自己的父亲。
一切还得抓紧时间,等到案子移交检察院,再想救人难如登天。
无期,多么可怕的一个字眼,孟遥怎么可以让自己的父亲在牢里度过那么漫长的时间。
可是她想赶紧把金额补上,哪有那么容易。
涉及的金额太大了,账户全被冻结,名下产业悉数被查封,所有东西都填进去,六个亿的款项还有三千五百万的缺口。
三千五百万,她怎么拿。
房子卖了,车子卖了,孟铁生最早的那家给工人养老的五金厂也清完库存一并转让,依然还有一千五百万的缺口。
外婆卖了早年孟铁生给她置办在苏城的房子,她跟着财务拿着孟铁生留下的账本四处追债,到最后,依然还剩下六百万。
六百万,她真的一分钱都拿不出了。
所有东西都抵押,她已一无所有。
而黄金三十七天,已经过去二十天。
外婆已然年迈,底下员工树倒猢狲散,原来那些父亲身边的女人也一个不见,除了司机和一个跟了父亲很多年的财务,她再无人可助。
她想起了父亲平时的那些朋友,翻出父亲的名片盒一个个打了过去。
看到有陌生电话呼入他们每个人都接听,可是听明来意后,每个人又都敷衍几句就挂断。
她不死心,开始一个个的去找,她求他们能借点钱,求他们能救救她的爸爸,可是每个人都有着难言之隐,每个人都避之不及。
他们说:“我这还有事,有什么事咱们下回再说啊。”
他们说:“烟儿啊,不是叔叔不帮你,是叔叔也没有钱啊,你看,快到年底了,我还欠着工人一大笔钱呢!”
他们说:“烟儿啊,你也别忙活了,那个窟窿太大了,你一个小姑娘补不过来的……”
……
孟遥一家一家的跑,一个一个的找,祈求着有谁能伸出援手,可是没有。
那些曾经和父亲一起喝酒一起谈天说地的人,没人帮她;
那些平时看见她都笑嘻嘻的让她叫“叔叔”的人,没人帮她;
那些和父亲称兄道弟“孟哥”前“孟哥”后热络非常的人,没人帮她……
她想起了那年父亲的一个朋友的妻儿走投无路前来寻求帮助、父亲义无反顾的帮助了她,可是轮到他们,再没有了古道热肠的那个人。
那年冬天真的冷,夜永远漫长,寒风永远凛冽,她一个人孤立无援的奔走在街头,看不到前路,只有刺骨的寒凉将她吞噬。
可是她不敢停下,怕停下,就再没希望。
后来有人跟她说,不是他们不能帮,是他们不敢帮,上面大人物上台正在清洗,谁都不敢得罪。
道理那么清楚,可是听在心上,整一个世态炎凉。
倒也有人主动联系她,她像是溺水的人看到浮木找过去。
那个平时总是一脸和善的看着她的“叔叔”,笑眯眯的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一沓沓的钱,说:“钱,叔叔有的是,你要多少?”
她只当终于遇到了好心人,感激涕零的说:“越多越好,沈叔叔,我以后会还您的!”
那个“叔叔”却又将抽屉阖上,走到她的背后,按着她的肩让她坐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烟儿应该怎么谢谢叔叔呢?”
她没反应过来,就看见那个“叔叔”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越来越往下,声音也在耳边响起,“我们烟儿长大了啊,真是越来越漂亮了啊……”
她终于醒悟,一个激灵站起身,就看见那个“叔叔”透过镜片一脸淫-邪的看着她,眼中是毫不加掩饰的欲望。
她难以置信的看着他,然后慌忙后退,夺路而逃。
一路跑出门外,再忍不住,干呕出声。
她以为找到了能救她的人,没想到找到的却是魔鬼。
人世间到底有多少黑暗和荒唐在上演,她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浑身战栗,眼泪擦了一遍又一遍。
可是她要停下吗?
她不能停。
那年春节,阖家团圆,她和外婆他们还在黑夜与寒冷中无尽奔波。
他们打了无数的电话,求了无数的人,名片夹里那些认识的,那些不认识的,那些在北城的,那些不在北城的,她都一一求过。
多少冷眼,多少拒之门外,多少讥笑与推诿,她都一一尝遍。
可到最后,依然只凑到不过百万。
而时间,只剩下最后八天。
案子即将移交检察院,再晚一步,无力回天。
他们再无办法,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颓然,穷途末路,她仍不愿放弃。
她想起了一个人,然后在漫天风雪中,一个人跑向博文中学。
她曾在博文中学读了一年书,那年她十四岁,正值叛逆,长得漂亮又冷酷,校内的、校外的不知有多少人追她。
其中一个来头最大。
那人第一次带着人将她拦住时,说:“你就是孟时烟?长得也不怎么样嘛。”
她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不理他径自走开,边上的人就说:“孟时烟你好敢,你知道他是谁嘛?王樾,隔壁高中的校霸,家中有钱又有权,爷爷在军区,这一带所有学生根本没人敢惹……”
那时候他追了她好久,她一次没搭理。没人敢惹怎么样,家中有钱有权怎样,那时在她眼里根本没什么不一样。
可是现在,那个“有钱又有权”在她脑海里不停放大。
她仿佛看到了一条生路。
她不知道他到底住在哪里,听说过他常在学校的一家桌球馆里玩,第一时间找向那里。
他也果然在,他的那帮小弟把她带到里面的房间里时,他坐在台球桌上,正和人打着牌。
那些小弟说:“老大,你看谁来找你了!”
他抬起眼,嘴里叼着烟,嗤笑了一声。
她便说:“王樾,求你帮帮我!”
“求你帮帮我,借我五百万,救救我爸爸!”
她想他家有钱有权,如果他愿意,一定可以帮到她。
“五百万?!疯了吧!”有人在边上说。
她只是看着王樾。
王樾叼了会烟,吐掉,笑了,“我是可以帮你,但我为什么要帮你?”
她说:“只要你帮了我,你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你不是一直想让我做你女朋友吗?我都可以答应你!”
王樾却像是听到什么笑话,满脸讥讽,“孟时烟,你以为你是谁?”
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是啊,你以为你是谁,你现在就是个丧家犬而已!”
“我们老大当初看上你是给你脸,现在你算什么东西!”
“五百万,亏你开得了口!”
孟遥一脸讶异的看着他,心跌到了谷底。
她想起了那时候,王樾带着人一次次拦住她,她一次次没好脸色。
到最后她实在不耐,直接骂出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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