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极向来大逆不道,欺师灭祖的事情做过不知几回,早就熟能生巧,而与师尊兵戎相见,更是家常便饭。
修真界都知晓,他堕入魔道之后,就与圣人谢衍势不两立,再无转圜。
而他从未跟人提及的是,他碰过他光风霁月的师尊,还不止一回。
世人皆说,圣人谢衍如白壁无暇,犹如仙神临世,纤尘不染。
仿佛多看他一眼就是亵渎。
却从未有人知晓,在寂静无光的漆夜里,在他沦落潦倒的日子里,谢衍也被他用肮脏而暴烈的欲望彻底污染。
那一段疯狂的往事,深埋在记忆中。
谢衍不提,他同样也默契地不提。
对圣人来说,与魔头有染是生命里最大的污点。
而对殷无极而言,那是他最暗无天日的时光里,唯一的一点温暖。仅是这一点施舍,却让他熬过了最惨烈的日子。
师徒反目成仇多年,相见之时多是你死我活,即使曾经交缠,也抹不去他们之间的鸿沟。立场、过往与仇怨,都化为残忍的刀,将他们的关系斩的支离破碎。
就是有那么违背伦常,不容于世的一段,又能如何?
是能厘清他们剪不断理还乱的恩仇,还是能全他求而不得的幻梦?
他即使起了不该有的心思,现在还当真能在这识海之中,强行抱了他的元神不成?
殷无极绯红色的眼眸,最终还是幽深晦暗起来。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把自己暴戾的欲望生生压了下去,那一簇幽火更是漆黑至极。
谢景行被他的眼神一烫,心下莫名,问道:“别崖,你怎么了?”
若是他在识海闹起来,别说金丹保不保得住了,元神能不能剩下灰还是个问题。
他即使无所谓殷无极杀不杀他,也不想死的这么冤。
殷无极像是反复无常的暴君,前一刻还把人搂在怀里,像是抢到了合意的玩具,珍而重之,下一刻便陡失了兴趣一般,松开了他的手腕。
他直起身,黑袍的袍角在地面擦过,识海之中,唯有混沌的底色。
谢景行早就习惯了他的暴烈与无常,见他抱了自己一会后兴趣大减,也松了口气。
他完全不知晓,殷无极方才对他曾起了什么心思。
谢景行道:“你元神出窍,以魔种为牵引来我这里,已有三炷香,身体可还安全?”
魔宫毕竟不比清净的儒门,想要取殷无极而代之的魔修,数不胜数。
元神离体,身体毫无防备,若是被强悍敌人攻击,即使强大如魔道帝尊,也是会出事的。
谢景行还跪坐在原地,脊背修挺端正,如雅致君子,而他白色的衣摆却逶迤如流水,墨发披散,垂落在肩背之上。
殷无极顿了一下,道:“无妨,我身边有心腹守着。”却是为这一点点的关怀,神情温柔了些许。
谢景行笑笑:“那就好。”
殷无极又是一僵,见他笑容端雅,黑眸一抬,有种说不出的温柔和煦。
他低头,骨节分明的手拂过他瘦削的脊背,然后挑起一丝他的墨发,放在鼻翼之下轻轻闻了闻。带着些水汽,有一股梨花细雨的味道。
太糟了,时隔五百余年,他的情绪依然被眼前的人牵动。
仿佛他掌心的木偶,七情六欲连着丝线,只要他勾勾手指,一笑一怒一蹙眉,他都能为之疯癫。
殷无极懊恼了半晌,终究长叹一声,负手,硬是冷着脸道:“时候不早,我要走了。”
谢景行阖目,道:“好。”
最好别再来了,他的识海刚刚凝好,还是个虚弱的金丹小修士,可经不起殷无极折腾。
殷无极不满道:“你就说这个?”
和赶人一样。就不能再说点软话儿,温柔点儿,像对儒门三相一般,温言细语,谆谆教导?
谢景行神色淡淡,语气却冷了下来:“别崖如今是魔界至尊,难道还需要我像叮咛孩童一般,叫你元神归位时一路小心吗。”
殷无极道:“自然不用。”
却是勾起一丝自嘲的笑,不知是在嘲讽自己方才的希冀,还是在痛恨他的无情。
说罢,他玄色宽袖一挥,烈烈魔气腾起,而他的身影便在一片血红之中悄然隐去了。
*
识海回归寂静。
谢景行挺直的脊背瞬间就垮了下来。
他伏在识海如镜面般的水波上,已然是全身酥软,若是殷无极走的再晚些,他怕是就要当着他的面倒下。
殷无极不知道的是,他当时被扯入识海的时候正是境界松动之时,本就压力极大。在识海之中应对他,已经耗去了谢景行几乎所有的心力。
他抓紧了自己的心口之处,那里陡生剧痛。
谢景行似有所料,慢慢地扯开自己神魂的衣襟,发现胸口已经有了一个淡淡的,殷字的轮廓。
殷无极刻在他身体上的魔种出现在元神之上,意味着什么?
谢景行淡淡地苦笑起来:“果然如此。”
他上辈子一刀斩断自己的七情六欲,自然没有生出心魔的机会。
如今七情归位,六欲俱在,他本以为自己被天道所负,会生出祸乱世间的心魔,可他毕竟还是圣人心境,即使有动摇,也不会因此生出心魔。
圣人唯一可能生出的心魔,也只可能因为他。
*
寒雨入梦,夜风敲窗。
在一室暖意之中,安神定气的熏香缭绕,药香满盈。
谢景行咳嗽了一声,他只觉得浑身冰冷,即使身在暖被之中,他却感觉肢体已经不属于自己,透着催寒刺骨的冷。
他方才心境生出问题时,应是倒在了大雨之中吧?
不知是谁把他带回房里的,浑身湿透的衣服也换了,是风凉夜,还是……
子辰正在用灵石点炉子,一听到咳嗽声,便迈着小短腿哒哒地跑到他的床边,大声道:“宗主,小师叔醒了!”
谢景行半撑起自己迟钝的身体,长发披散,唇色苍白。
他循声向着门口看去,推门进来的是白相卿,他依旧一身落拓白衣,脊背却挺直,唇抿成一条直线,仿佛被碰了什么底线,愠怒至极。
而那愠怒,在触及谢景行的时候,却渐渐成为了春风化雨般的温柔。
他低声,像是怕惊动了他一般:“景行师弟,你可好了些?”
谢景行道:“无妨。”
似乎是对他这种万事淡然的态度不满,白相卿蹙眉,道:“凉夜那小子说,在雨中找到昏倒的你时已经是深夜了,你魔气四散,浑身湿透,身体滚烫……”他说到此,琥珀色的眼里陡然透出一丝厉色。
他不笑了,却是淡淡地道:“告诉我,是不是殷无极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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