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火苗烧化蜡体,使它化成烛泪。

山风吹来,火焰猛地摇曳。

啪嗒。

鲜红蜡滴,落在教皇精致优美的锁骨上。

那附近的皮肤或许微微颤了颤,或许没有。

蜡滴的温度是烫的,落在皮肤上自然有灼痛。但最使被滴者不安的不是温度,是时间。

因为蜡烛就在那里,滚烫的蜡滴可能会在任何一刻落下来,又或者,持蜡者可能会在任何一刻将它倾倒。

这种无法确定的到来和完全被他人掌控的恐慌,会将等待时的恐惧和蜡滴最终落下时的感受无限放大,使被滴者颤栗难止。

在许多世界里,这都是一种凌虐,或者重一些,一种刑罚。

而在这个世界里,却像是个神秘的仪式。

乐声再度变化的时候,修士开始正式向修女身上滴蜡。

第一滴,在额头。

郁飞尘手中蜡烛微微倾倒。

半掩的睫毛微颤一下,像不禁风雨的枝叶。教皇光洁白皙的额头上洇开一滴血红,蜡滴顺着额头的弧度向下缓缓坠出一段。

路德维希似乎仍维持着那种略带温和的平静,他的眼睛倒映着天空。

但此时此刻看着那张脸,郁飞尘却微微出神了。

流下的蜡珠,像一滴泪。

如果这滴鲜血一般的眼泪不是从额头流下,而是从眼里,或者,就是从泪痣那个位置——

如果真的像流泪一般。

忽然,那名修女平直僵硬的语声在郁飞尘耳畔再度响起,语声有如魔鬼的低喃。

“有损,神明的,圣洁。”

有损圣洁,却似乎无损美丽。甚至因此更加……动人。

郁飞尘移开目光,不再看了。

一种直入灵魂的,面临极度危险时的直觉阻止了他。他的直觉仿佛已经预感到,如果自己再那样看下去,就会被魔鬼的低喃所蛊惑,坠入万丈深渊。

于是他只看向下一个要滴向的部位。

右肩。

但这次不是单独的一滴了,而是要连续不断从右肩滴到右手指尖。

蜡滴像是血液,却比血液更纯粹,鲜红的色泽淋漓而下,不仅长久地停留在皮肤上,还在周围惹起浅淡的红痕。

触目惊心,又动人心魄。

郁飞尘就那样长久注视着教皇手臂上的血色滴迹,说不清原因,他呼吸微微急促。或许,为了彻底摆脱魔鬼的低语,他该把投向此处的目光也移开。

但他没有。

就像喜欢沾血前的一秒,下刀前的一瞬,他也喜欢游走在危险的边缘。他现在还没死,并会继续活着,但直面生死那一刹那间的颤栗与快乐,是他体验过的最真实鲜活的情绪。

总而言之,他喜欢临界点。

像现在。

右边完毕,换成左肩到左边指尖。接着是两边的小腿。

至此,四肢、额头都染上了血色。这样关键的位置被有意为之的红迹点缀,人也变得不像活人,像精心准备,呈献面前的的祭品。

尤其是当这人是路德的时候——其它修女或多或少都发出了吃痛的喘气声,或呼喊,而他一直以来仅是偶尔轻颤,平静承受着持续不断的虐待,只到最后的时候轻而缓地闭上了眼睛,像一具脆弱却安静的人偶。

乐声停了。

结束了吗?

绝对没有,面具老人还在盐盘下匍匐不起,如同变成尸体。

那接下来该做什么?

还缺什么?

那些在神秘的教义中意义重大的部位——

头颅、四肢,还有……心脏!

郁飞尘看向路德维希的心脏处,太阳徽记静静躺在黑袍上,像黑夜里突然睁开的一只眼睛。

寒光突然闪烁!

周围的修士,全部拔出了银色利刀!

此时此刻,另一边。

裘娜躺在铁架上,寒光刺过她的视野,她看清了那些致命的利刃,剧烈喘息着。

这场古怪的仪式,不对,这场祭典——这场祭典到底想干什么?

祭典,就要有祭品。

祭品,有死的,也有活的,活的被祭,也就死了。

她陡然睁大了眼睛!

此时此刻,只见所有修士对准面前修女的心脏处,一起捅下了尖刀!

在盐山上刮擦过的锋芒利刃刺破黑袍,穿透太阳徽记,也噗嗤一下捅入跳动的心脏!

修女们吃痛,下意识想从铁床上挺身挣脱,却被四肢和脖颈的铁链牢牢钉在原地,痛苦的喊声此起彼伏,然后因生命的消逝,全部戛然而止。

一对又一对,血液疯狂涌出,甚至因为心脏的跳动,溅起雾一样的血花。太阳徽记完全被血液染透,接着,血液顺着凹槽流下,淌入地面。

此时此刻,裘娜面前的白松把刀刺到近前,却手指颤抖,举棋不定。

他下不了手。

可是旁边一名修士,似乎往这里看了一眼。

危险的直觉从裘娜的天灵盖往下涌,刹那间遍布她全身。

不行!这么多人都在周围,会露馅!露馅的结果很危险!

裘娜一咬牙,直接抬起了左手——白松只是象征性把铁链挂在她手上,根本没绑。

她握住白松那犹豫不决不忍下刀的手腕,带着他手里的尖刀往自己心脏周围某个地方——她也顾不得是什么地方了——猛然往下一捅!

胸口处,剧痛传来。刀子抽离,热流涌出,裘娜失去所有力气,像脱水的鱼一样瘫在铁床上。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为这伤死去,可大脑却惊人地清醒。

短短两天内发生的事情,走马灯一样在她脑海内闪过。像是快进播放了一场光怪陆离的电影。

从小到大,她身上一直有个特质。

越安全,越散漫,越危急,越清醒。有时候,这种状态连她自己都不能控制。

最初从全息舱内陡然来到这里时,她确实受了很大的惊吓,因为这里太真实了,这一切也来得太突然,还好丈夫也在旁边。再后来,为了平复自己的恐慌,又听到了餐桌上人们的措辞,她也真的认为自己只是来到了另一个全息游戏,只不过比起别的游戏更加逼真一些。

只要等程序员发现这个bug,她和老公就会回到现实的世界。

最起码,这样想就不害怕了。

烛火那么多,但她不觉得惊讶,游戏开发者为了炫耀自己的技术实力,总是设计一些华而不实的场景,她见得多了,不觉得异常。

后来,屋里太热了,她熄了灯。

真正意识到不对,是从眼前这个举刀的小骑士敲开房门那一刻开始的。

他脸上的担忧那么真实,眼神也那么真诚,再先进的技术,再高级的智能都无法复现这样的神情。

可是她已经把灯熄了。再点上,会好吗?阴影里到底有什么?

她已经想不起,自己是用什么心情望向了月光下自己的影子,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发现影子里,有着肉眼难以察觉的色差——有一团东西,比其它地方颜色深一点,一点点。它好像还会动。

于是她小心走到了床榻的影子里,让两个影子重合,然后离开。

可那东西还在她影子里,没有离开。

这时,裘德起床点灯了。

他站起来,于是影子也被月光拉长了。

试一试,或许有用。

于是她往前一步,让自己的影子和裘德的影子交错重叠。

这次,影子分开时,那东西没有了。而浅浅的深色,出现在了丈夫的影子里。

再后来——灯就点上了。

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悄无声息滑下来。

可她的眼神却无比清醒坚定。

她不知道那一刀捅到了哪里。如果她死了,是应该的,就当是报应!

可如果她这次没死,以后她会用尽全力活下去,再也没有什么能使她害怕了。

她不知道自己来到了怎样的一个世界。

但是,打游戏,就是要赢。

裘娜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的鲜血也从胸口流了下来,沿着血槽淌到地面,周围没人察觉这边的异样。

而在另一边——

郁飞尘的刀尖,却也在刺向路德维希胸口的时候,停在了半空。

他刺下的动作很稳,停得却突然。

并且,迟迟没有再下刀。

旁边,第一个已经刺死修女的修士转过头来看他,刀尖往下淌着鲜血,乌黑空洞的眼睛死死钉向他的刀。

接着是第二个。

第三个

最后,他们密密麻麻,全部拿着带血的尖刀转向他,注视他。

郁飞尘却还是没动,甚至眼神微怔。

事情发生在刚才。

就在刚才,他即将下刀的时候,教皇,或者说路德维希,再或者,安菲——总之,这个五官如人偶一样精致,身上血迹凄美的祭品,缓缓睁开了那双高贵、宁静的眼瞳。

那一刻,仿佛黑铁变为玉石,祭台也化作神坛。周围一切血腥,刹那间焕发光明。

明明只是一个人睁开了他的眼睛。

而郁飞尘即将落下的刀,就那样生生顿住。

不是因为下不了手。

而是在那如同惊雷降世,万物创生的一瞬——

他却越过了危险的边缘,看到了无底深渊。

他想用利刃刺穿他心脏,锁链禁锢他脖颈,想用血腥玷污圣洁,暴虐撕碎平静。

那一瞬间,他是真的想杀了他。

周围,空洞的眼瞳密密麻麻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他,森冷恶意扑面而来,如同刺骨的洪流。离他最近处,一个修士挥舞尖刀,朝这里迈开了僵硬的脚步。

沙沙,脚步声传来。

他的眼神,恢复原本的、或许是另一面,又或许只是习惯用作表象的——平静、淡漠与清醒。

银刀刺入路德维希的血肉,先是刀尖,再是刀刃。每一寸传来的感觉都很熟悉,他当然深谙人体每个细微之处的结构。这一刀下去,看起来既深又狠,其实什么都没伤到,甚至连血都不会多流几滴。

这是对待队友时,一位光明、正义的骑士长应有的品格。

然而沉静收刀的一瞬间,内心深处,另一个声音对他自己说:

郁飞尘。

你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随着手起刀下,路德维希的血缓缓沿着凹槽淌了下来,修士们静静转了回去,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至此,所有修女都一动不动躺在铁架上,被刺穿心脏放出血液。那些血液沿着凹槽的路径流下,然后在地面上被另外的纹路接住,地面上,一个更大的图腾被鲜血缓缓灌注着,逐渐变红。

修士们全体朝向盐盘,然后紧闭双眼,匍匐下拜。

他们额头死死贴着地面,神情无比虔诚,没有一个人抬头,没有一个人有分毫移动,这应该也是祭礼的一环。

他们到底在做什么,郁飞尘不了解,他们接下来又会对那对盐做什么,也无从揣测。但是他们今天来到这里,目标只有一个——就是中央的盐盘,他们所谓的“永不废弃”与“日光下不朽”。

而现在所有人都闭眼了,没人能看到他。

要从这么多人的仪式上得到盐,机会稍纵即逝。但是,它已经出现了。

必须抓住机会,就现在!

郁飞尘放轻脚步,放慢呼吸,走到铁架与铁架之间的空隙。然后往中央走去。

——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前进。

他清楚自己冒着怎样的风险。然而如果得不到那个要找的东西,风险可能更加巨大。

盐盘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越过闭眼匍匐的面具老人,走到盐盘极近处,再次确认,这形状和透光度就是他们想要的东西。

接着,他把它拿起。再接着,他转身,走。

与此同时,路德维希披好衣服,往离开的方向轻轻走去。

白松瞪大眼睛看着他们这离奇离谱的操作,片刻后做出清醒的决定,抱起半昏迷的裘娜,往另一个出口去。

这样,万一他郁哥露馅了,他还可以吸引一部分火力。

四人就这样身着黑袍,蹑手蹑脚地离开这个明明到处是人,却死寂无声的祭祀场地。

走廊近了,出口也近了,有个墙,可以阻隔一部分视线。

郁飞尘的精神极度集中,所有神经都绷紧了,四面八方,所有细微的响动,他都牢牢听着,什么都不放过——

咵嚓。

不知是谁的脚,踩到了一片落叶,又或者谁都没有踩到,是风吹动一片树叶,树叶边缘刮着石灰岩发出了声响。

身后气氛猛地一沉,血腥恶意奔涌而出!

被发现了?还是他们的跪拜阶段结束了?

来不及多想,那一秒,他们全部向前拔足狂奔!

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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