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丹阳水道南下,东行过钱塘,便是会稽。
据《会稽郡记》载,会稽境特多名山水。峰崿隆峻,吐纳云雾,松栝枫柏,擢干竦条,潭壑镜彻,清流泻注。
其郡治山阴即今之绍兴,几十年后的王献之在这里生活游赏,留下了“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的名句,成语应接不暇便由此而来。
王舒担任会稽内史,官署设立在郡治山阴,一家人自然也将宅邸安在山阴县内,方便他每日前往官署办公。
按晋人习惯,官员到地方赴任,安身宅邸需要自行添置或租赁,朝廷并不提供。有些家贫又清俭的官员会选择在官署附近搭建茅屋草堂蔽身,几个男丁花费一两天时间便能建好,成本极其低廉,然而就像杜甫诗中描述的那样,屋顶上的茅草一到大风天就会被刮走,屋内一下雨就容易四处漏水,把地面床榻全部淋湿。想要风雨不动安如山,还得靠正儿八经搭建的砖石屋舍,没有十天半月无法建成。因此大部分官员赴任,一般会在官署就近处购置一座房产,卸任时再转手卖出。
王舒性格清净寡欲,虽然一直在荆州、青州、徐州那样的重要州郡做方镇长官,却从不主动聚敛财物,下属吏民赠送的礼物有时也留在当地或分赠他人,直到王琅接管了家里的财政大权,通过一系列让晋人摸不着头脑的金融手段,将家中积蓄分割成了一片片看起来都不值钱,需要的时候却能随时支取的流动资产。
几个月前王悦派人到会稽置办的田产土地是她用来养士养私兵的储备地,家人居住的宅邸却是王舒到山阴租赁的地方,待王琅也到山阴之后才付钱买下,除了离官署近没什么优点。
王琅有心借兴修土木掩盖她私底下的一些准备,顺便募集能工巧匠,外加看好会稽名士云集的未来,想准备一处“养亲有兼珍之膳,妻孥无苦身之劳”、“逍遥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的自给自足之地,便又在城郊购置土地,兴建了一座庄园。
九月下旬,庄园前半落成,王琅将郡中情况也摸得七七八八,坐到窗边拿着自己整理出来的会稽士族家族谱系翻来翻去,思索要邀请哪些人上门做客。
王允之见她拿着一根炭笔在指间转来转去,显然心思未定,走到她身边替她看列出来的名单。大略扫过一遍,他抽过王琅的炭笔,在名单上刷刷划掉三分之一,又加上一户人家。
“这是?”
“前些天在句章碰到一位故人,他父亲谢鲲昔年曾任大将军长史,也是一时名士,然而未及他成年便去世,留下他和长姊相依为命,最近刚除丧服。山山见了若觉得人品尚可,不如送他们一程。”
“能得阿兄做说客,人品必然不差,我记下了。谢鲲倒也听着耳熟……”王琅偏头回忆少顷,忽然拍了一下手:“此人我知道。”
王允之微微一愣:“山山如何知道?”
他脑海中快速回忆了一遍谢鲲相关事迹,没想到有什么值得妹妹如此反应,不由心中奇怪。
却听王琅道:“不是说卫玠渡江之初去拜见……”
她看了看王允之的脸色,见他似乎已经不再芥蒂,才继续说道:“拜见大将军,两人夜坐清谈,大将军请谢鲲来作陪,结果卫玠和谢鲲一见如故,两个人一直谈到第二天早晨。卫玠身体本就不好,他母亲从不让他过度劳累,那天无人管束,彻夜清谈不休,致使卫玠病情加重,没多久就去世。”
王琅口中的卫玠,便是看杀卫玠典故中的那位美男子,被时人评价为中兴名士第一,和他一同出游的人感慨他的风姿之美,宛如明珠在侧,朗然照人,美貌还在掷果盈车的潘安之上。
卫玠去世的时候王琅还没出生,因此她并没有见过真人,只是见长辈、同辈每每谈起他都追思叹息不已,时常怪罪谢鲲不加约束,以至于累得卫玠病逝,一来二去,王琅便记住了这个名字。
见王允之还有些迷惑,她解释道:“以前在建康聚会,许多女郎都说他是「害卫郎病逝」的罪人。”
王允之万万想不到是这个答案,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隔了一会儿,他才学王琅刚才说话的语气,一本正经点头道:“断送无数春闺美梦,的确是很严重的罪过。不过他尚且留有一子,是不逊卫玠的美男子,或许可以将功折罪吧。”
王琅被他的样子逗笑,软倒在案几上。
“阿兄你这样我还怎么见他阿姊……万一不小心……哈……都是阿兄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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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稽,上虞。
谢真石对着手中请帖看了好一会,淡如远山的柳叶眉微微蹙着,直到听见身后传来足音才回过神:“坚石?”
“阿姊。”那道修长俊秀的人影拨开重重花枝,轻袍缓带,步履从容,声音如陈年醇酒般令人沉醉,“看什么这般入神?”
“坚石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张帖子。”谢真石双眉顿舒,一边起身走向弟弟,一边将手中字帖递了过去,“今天上午送来的。”
动作里透着小心与珍爱。
见她如此对待,谢尚眉梢微挑,心里也生了几分好奇,接过来凝眸去看。
方一触目,不由脱口赞道:“好字!”
谢真石轻轻点头,附和弟弟的意见。这确实是一张令人惊艳的字帖,比起她以往所见的名家手笔也不遑多让。
谢尚将书写在蚕茧纸上的墨字来回看了数遍,方叹道:
“此书体我曾于阿父收集的信件中见过,风格一脉相承,骨鲠又有胜之,琅邪王氏,名不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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