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大熙长宁二十六年三月初五

朔安今冬的寒气相较往年愈发难耐,现下已是三月时节,帝都南郊的积雪还未消融尽,新一层落雪便紧紧到来,特别是最南端往东五里的镇子,双脚踏在路上就能感觉寒气自地面直逼而上,也不知道现下是不是‘狩猎’的好时机。

抓捕最近的刑部血案在逃嫌犯确实算得上一件十万火急的事情,但眼下这位宣王殿下带着手下亲往抓捕的嫌犯既谈不上十恶不赦,又不曾参与过杀人放火。

只是深夜偷潜入了刑部,翻阅结案卷宗而已。

但是,被翻阅的卷宗不是别的案子,正是十二年前的栾城一案。

此案牵涉甚广,上至大熙皇后的母家栾城夕氏、东境守将华长亭将军,下涉栾城浮言药阁诸位医者以及栾城疫病所有受害的无辜百姓。此案涉及细作通敌叛国以及蔓延疫病拖延不报致死,经四个月核查审讯,不断调查就会不断挖出更多的人。

索性,那一年有罪的没有罪的,该死的不该死的,能够牵涉起来的一切都已经在次年的第一场落雪后被盖棺定论,再也无人问津。

熙程联姻已过一年,二十岁的大熙宣王凌靖尘今日一身轻装的藏色衣衫配上护腕,腰间束着细边暗银丝黑色腰带,没有其他配饰,身上既不是昨日的皇家子弟气息,又不完全是一股江湖做派。此刻正靠坐在茶馆二楼,斜靠在阁栏最左侧,深邃的眼睛映着下方路过的人,但他们终究只在他的眼中一闪而过,了无痕迹,或许他那样的一个人,能够真正落他眼睛里的,怎么也不该是这些嘈杂的背景,怎么也不该是这些来来去去的世间过客。

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他还很小,虽已经被教导过是非善恶,却终究是个只看得见表象的小孩子,当时八岁的他正沉浸在失去母后的悲痛之中,被记录在刑部卷宗里面的有关的一切细枝末节的字字句句,他其实一无所知。

思忖了好几日,他大概推测出了这个人的几种可能的身份。

那个翻阅卷宗的‘贼’在当晚逃离刑部的时候沿街逃窜,情急之下碰巧翻进了宣王府,府外一阵喧闹嘈杂声,惊动了本不应该在当晚值夜巡视的阴林,只听闻府外是刑部的人,阴林知道这种不明不白的忙不能随便出手,于是凭借着上乘的轻功尾随了这个‘贼’直到南郊。

正想着,此刻上楼的脚步声清晰可闻,与手下阴林的沉稳不同,这人满身的放荡不羁全都体现在从未安分过的手和脚上了,落座后就这张嘴就开始了聒噪:“我今儿可是瞒着我爹过来的,你有什么事情赶紧说,我还得回去擦剑呢!”

眼前这位潇洒的江湖公子自然是横泷剑阁的少阁主尚方南。

凌靖尘看着面前之人这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放下手中茶杯依次紧了紧护腕不紧不慢地说道:“抓贼。”

如此简短的回答,对面之人听完之后却坐不住了,一脸恍然自己被愚弄的表情说道:“抓贼?抓贼自有刑部官差和巡防营亲兵,你不是一向跟刑部尚书和什么统领的关系不错吗,让他们给你加派人手有这么难吗?难道非得让我从北郊绕整个皇城过来找你喝茶?”

凌靖尘倒是出奇的耐心给尚方南解释道:“那人至少算得上半个江湖人。”

“江湖人?”尚方南一时来了兴趣,他倒是没想到,不过能让他们俩一同出手的江湖人,看来是个人物,起身走到楼阁边上看着楼下,继而回过头来将自己一路过来所见总结说道:“楼下各有两队巡防部人马一共四十三个人,一路人朝南走,一路人往东走,并无任何交集,显然他们协助刑部在办的是两桩案子。那一路持剑挂刀装备齐全的三十六个人办的应该是前几日南郊古兰镇血案,另一路朝东走的七人,显然在抓捕另一案子在逃嫌犯。让我猜猜,你跟进的应该是往东的那个案子吧。”

随后尚方南慵懒地倚靠着二楼楼阁台沿,半个身子斜出窗阁,明显是想要听到某人源源不绝地赞许,戏谑地挑眉笑着补充问道:“我说的可对?”

凌靖尘对于自己这位知己的江湖经验非常满意。

他早就判断出了在逃之人常年混迹江湖,轻功了得,为保万无一失能抢先刑部截到此人,又不能太过点眼以致于暴露身份,所以今日便叫来了尚方南一起。

凌靖尘先是给尚方南又倒了一杯茶,随后看着他期待的眼神同样挑着眉说道:“不全对。”

尚方南听后就变了脸色,只有在凌靖尘面前他才真的曾经怀疑过自己的判断,后来时不时的还对自己丧失信心,他立刻回到凌靖尘面前乖巧地坐下,一脸疑惑的说道:“哪儿不对?”

然后就听到凌靖尘不紧不慢地说道:“卫统领管辖的禁军和你方才口中的巡防亲兵并不是一码事,禁军护卫皇城,而巡防营隶属兵部在编,才是配合刑部和大理寺抓捕缉拿犯人的。”

听罢,又知道自己被这位宣王殿下小小的摆了一道,他尚方南哪里懂得朝野事物,不过方才提起江湖之人,他突然想起一桩江湖之事有必要在这个无聊的盯梢过程中聊上几句,尚方南抬手指了指朔安城正南方向的雁山,挑着眉说道:“你可知,昨日有人给弦月山庄顾闻挚阁主,递了封拜请出位的挑战书?”

这倒是让凌靖尘皱了皱眉头,当初弦月山庄上一任大熙阁主叶筠茳身负内伤之后,不明不白的死在了自己手上,此事江湖原本无人知晓。

但不知江湖何时开始流传,叶筠茳死在了竹苏门下弟子苏尘的手上,等到他忙完成亲之事以后,这一桩江湖奇闻早已传的满城风雨,再后来,在山庄众人没有异议的情况下,副阁主顾闻挚继任阁主,算起来也有将近一年半的光景了。

苏尘这个名字,便是凌靖尘行走江湖所用的。

回朔安城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虽然嘴上不说,但一直都在默默地关注着弦月山庄的动向和消息,若不是这几日一直在跟进刑部之事,他怎么会对于挑战者之事一无所知。

今日尚方南这一番话还真是让他心中一惊,于是不兜圈子直接问道:“那你可有消息,这一次挑战之人是什么来历?”

尚方南江湖消息自然灵通,这嘴刚要张开,凌靖尘一瞥恰好看见阴林在东巷尽头那边与一个南疆装扮的姑娘正在过招,尚方南会意立刻从二楼翻身而下前去与阴林会合,凌靖尘在楼上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心下了然,那女子必然就是在等的人无疑了。

她一身南疆装扮,眉眼之间却不像南疆姑娘,只是出手的招式却摆明了习自南疆无疑。尚方南上前去无声无息的点了她的哑穴,只是眼下两个男人围着一名女子的场面确实有些点眼,那七个巡防部官兵与他们也只隔了不过一条街而已,于是阴林表示先带这位姑娘先往事先说好的隐蔽之地前去,请尚方少阁主和他家殿下随后前往。

尚方南朝着茶楼方向做了个手势示意凌靖尘前往,随后就跟着阴林往前走,没想到是去了一间南郊的宅院,这里还真是尚方南第一次来。这间宅子在南郊地界算得上好位置好景致,这里是凌靖尘刚买下不久的私宅,唤作漪园,由于时间尚短还未来的及好好重新修葺一番,不过光是这宅子之前的布置就已经称得上奢华二字了。

满目浮华,就连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完全不是凌靖尘的喜好。

“殿下。”凌靖尘刚到漪园,就看见阴林等在门口朝自己行礼说道:“已经确认这女子就是夜闯刑部之人了,属下当夜亲自尾随她从府上一路来到南郊,这回准没错了。”

这二人沿着廊下一路往正庭走过去,凌靖尘一边走一边将揣在腰间的匕首拿出扔给阴林说道:“身份确认了吗?”

阴林将划过半空的匕首接过来,继续说道:“尚未,她说见不到主事之人就不张口。”

听到这句话,凌靖尘突然停下了,双臂垂下背于身后略有所思,随后说道:“潜入刑部亲自翻阅卷宗却没有带出,并且还不知道蒙面而行的人,首先不是江湖上拿银子替人办事的那些个惯犯。既然她不是被人雇佣做这档子事的,就一定是当年案子的牵涉者,既是牵涉者,不怕她不主动开口。”

阴林听到自己家殿下这一番话才恍然大悟,于是点头说道:“属下明白,那就先把她安置在这,等到她开口之后再带回府上密室仔细审问。”

此刻,尚方南慵懒地坐在前厅茶案前,看见阴林回来后二话不说就把那位姑娘请到了后院,他一脸不明所以样子,随后看见凌靖尘进来了,他收起已经摆好了的正经样子,就差跳着到凌靖尘身前了,他指着阴林他们的方向问道:“不是不是,你们这刚费劲抓回来的,不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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