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一次南怀德没有心软。
失魂落魄了几天后,纪灵枢决定回家,在漫长的御剑后的某一个清晨,纪灵枢终于看到了离开多年的家门,家里大变了模样,曾经用粗枝围作的篱笆如今换做了红砖砌成的墙,几间瓦房换作了两层的小楼,要不是凭着母亲的气息,纪灵枢几近不敢相认。
他看到已稍显老态母亲正在井边打水,于是捋了捋沾着露水的额发,开始在心中组织着适合用于和母亲久别重逢的寒暄,他感觉到自己沉静已久的心脏再次运作起来,向全身搏搏输送着热血,但手心冒出的却是冷汗,那或许就是所谓近乡情怯的一种情感。
这时候他看见自己未曾谋面的幼弟扑进母亲怀中,而母亲在围裙上擦擦手,拢起幼子鬓角的碎发,察觉到什么似的抬头望向他。
他心中酸涩的水再度翻涌我来,但他强迫冷静下来,压低了风帽遮住眼睛,又裹了裹鹤氅,转过身去,打算再次踏上不知前路的旅途。
回家做什么呢?那并非他的家,回去不过让母亲的处境尴尬罢了。
“可是灵枢先生?”一人在背后叫住他。
那人不敢出声,所以低声喝道,见他要走,一双手连忙拽住他。
是纪钧。
怕被他继父认出来,纪钧一身麻布衣服乔装改扮,怕与纪灵枢错过,他已经在纪灵枢家门口提前等了一夜。
叫住纪灵枢后,纪钧带他去了某家已经开门的小店用早饭。
趁餐点未上,两人相互确认情况。
“所以,是师傅在十年前,告诉你说在此时此地等我?”纪灵枢再次确认,虽然纪钧说的已经很清楚了,但这事太过离奇,而且他难以相信南怀德在收他作徒弟时就打算赶他回家这样一件事。
纪钧点了点头。
纪灵枢感到了深深的无力,过去南怀德一切奇怪的举动都有了解释,与他命运息息相关的每一件大事,从不在他掌握之中。
他以为南怀德是看中自己的才华才收自己为徒,十年来在蜀山不敢有一日懈怠,唯恐消息传回家中让母亲受了委屈,但南怀德自收徒起,就没打算让他留在蜀山,所谓上课迟到不过是赶走他的托辞。
他以为自己对于母亲是助力,但其实母亲一家的安稳日子与他无半分干系,是多亏了纪钧照拂。
他以为习了道法就有了掌握自己命运的能力,然而那些不沾人间烟火的术法在人世间却无用武之地,现在自己连落脚之处也没有,更不知日后如何是好。
他正想着,对面的纪钧却突然跪倒在地,“请灵枢先生护我女儿。”
纪灵枢忙上前搀扶,然而纪钧不愿起,“南怀德老先生十年前曾言,小女命苦,您却是她命中贵人,纪钧斗胆,求先生能护若望一二。”
想到纪钧,又想到自己,纪灵枢笑了,“纪大人既然知道我是谁,自然应当知道我的经历,纪大人,人求他人,不如自己有能力护自己周全。”他看纪钧有意再请,摆摆手笑道,“我愿为师,教导纪小姐一二。”
说到底,不答应纪钧,他又能去哪里呢?
第二天,纪灵枢打算回家向母亲报个平安,一出门便看见纪钧正在门口。
“大人为何在此?”纪灵枢问。
“我正好有些事要去先生家,不如同去?”纪钧笑得清朗。
纪灵枢没再追问,但心中感激,纪钧是为他撑腰,向继父暗示对自己的看重,他在安南公府上便不用再担心母亲在家受委屈。
如此,纪灵枢便以先生的身份住进了安南公府,进府以来,纪灵枢一切吃穿用度与纪钧两个亲生子女无任何不同,府里众人对纪灵枢的言辞礼仪也都同对待先生并无两样,并不曾因他年轻而看轻了他,虽说纪灵枢教导纪若望的方法古怪,纪若望总向纪钧抱怨,纪钧却从不曾有任何异议,纪灵枢就这样度过了五年的安稳日子。
纪钧对纪灵枢的好,从不曾直言,总如同春雨,润物无声,纪灵枢看在眼里心中也明白,可怜天下父母心,纪钧的好,都是为了纪若望,都是为了南怀德多年前那一句,“此子与纪小姐有缘。”
可这缘是什么呢?南怀德从未向纪灵枢提过。
这也难怪,虽然嬉皮笑脸,但南怀德从不向纪灵枢吐露心事,就好比南怀德明明可以告诉纪灵枢,他不打算让他久留在蜀山,可南怀德总是一言不发。
纪灵枢也曾问过南怀德,为何待他较其他师兄弟更严厉些,南怀德摇头晃脑道天机不可泄露,彼时纪灵枢不明白,这种事情有什么天机,只当是南怀德偏爱,又或者自己天资不如人,笨鸟先飞罢了,如今这些小事却如珠串般连了起来。
南怀德偏爱他,南怀德待他严厉,南怀德教他从龙之术,南怀德遣他下山,再到如今遇见商元祇。
纪灵枢感到,有一张天网,在他身边张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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