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护三年内弑杀三位皇帝,平日最怕有人提及。触此逆鳞者,罢黜冷落尚算好的,杀人灭口干的也不少。

他这般连声责问,崔家兄妹自然担心赵开陷入死地。

赵开却是直起腰,从容道:“丞相大人这是哪里话来?小子以为,修佛修的是尘心无碍,图个自在圆满。二十年前,听闻达摩大师西来,遇南朝梁武帝问佛,哪怕他建造寺院无数,塑佛像金身万千,在达摩看来,也无甚功德。可见佛门功德,不仅渡己,也要渡人。渡世人越多,功德越厚,才更圆满。”

宇文护阴恻恻地道:“你是说孤每日念佛,无甚功德咯?你哪里来的胆子,竟敢如此指责孤的修行?”

崔琬在边上急的脸红耳燥,拉着宇文护的袖袍,道:“阿耶,赵郎只是好意,这佛偈说的极好,求你不要责怪他了罢。”

宇文护哼了一声,不再说话,盯着赵开等他辩解。

赵开朝崔琬一揖,肃容道:“多谢公主殿下,丞相大人如此恼我,只因患了识障,尚不知自身功德无量罢了!”

宇文护怒极反笑,哈哈两声,道:“你小小年纪,倒是比孤看得清楚?你且说说,孤如何患了识见障了?”

赵开道:“丞相大人明鉴,在小子看来,丞相大人这几年极力维护大周国祚,开疆拓土、保境安民之德且不说;仅屯田修渠一事,关中良田便亩产提升五倍以上,此举可谓活人无数,这便是渡了世人,功德无量。”

宇文护专权以来,行得都是朝争诡诈,听得都是阿谀奉承,从没人从这个角度来夸赞他的政绩,自然觉得新鲜。赵开又说这便是无量功德,对他这个虔诚佛徒,无异于雪花盖顶,身心沁凉,极为熨帖。

宇文护轻捋髭须,颇为自得,面容也和蔼了许多,问道:“这佛偈何来,如此深入浅出的佛理,量你一个小小的儿郎,绝不能有此悟性。”

赵开自然不敢说是自己所悟,不过早有准备,便把准备好的故事,一脸神往地讲了出来,道:“小子这几年过得极为凄惶,想是丞相有所耳闻。”

说罢偷看一眼宇文护,见他无动于衷,便续道:“数月前,小子府上有个独臂僧人前来化缘,小子见他宝相庄严,便请他为我说法,这大和尚问了一遍小子的境遇,便唱了这四句佛偈,飘然而去。”

赵开顿了顿,自嘲一笑,道:“小子见佛偈颇有至理,便日夜诵念领悟,所得甚微。前几日摔了一跤,才恍然大悟,放下了心结,备觉轻松自在。这才今日送来,献与丞相大人品鉴。”

宇文护道:“独臂僧人?孤却是不曾听闻。如今哪个佛寺缺少供奉,何须上门化缘?”

赵开道:“小子当时也是如此问那僧人的,大和尚说他是达摩大师单传弟子,法号慧可。他们这一支,所传禅法却是不同,常以褐衣麻鞋苦行体会众生疾苦,以便普渡世人,以此为功德。小子也不知真假,只觉得相较如今佛寺的金碧辉煌而言,却是大有慈悲。”

宇文护稍微释然,笑骂道:“孤是知道达摩的,你能遇见这等高僧,真是福气。不过黄口小儿,不可编排佛寺庄严,小心祸出口出。”

赵开揖礼道:“小子谢过丞相大人回护,日后自当谨言慎行。”

宇文护道:“慧可大师却是法名不显,莫非是雪地求法的那位?他不是一直在齐国境内么,怎地来了长安?”

赵开摆出回忆的样子,皱眉道:“小子依稀记得大和尚说,如今小乘佛法滥觞,欲觅地传法,这才苦行大河山下,寻那灵山。”

宇文护招招手,便有两个带刀禁卫从书房一侧屏风闪身出来,对着他躬身拜倒。

宇文护道:“传令,让侯伏将军去查一查,这慧可大师去向何处?如有可能,便请到长安来,孤想见见他。”

禁卫躬身应是,转身出去一个,另一个复又转回屏风后,再无声息。

宇文护道:“你给孤送来这首佛偈,孤领了你的心意。前几日,京兆尹为你说话,昨日崔猷使君也来说情。哈哈,你先说怕我,又说敬我,倒是直白有趣,孤听了很喜欢。”

宇文护看看赵开,见他恭谨中略有从容,不禁有些欣赏,续道:“你父虽谋反,于我大周开国却是有大功的。你说的对,国事不可废私,赵府这根独苗,孤如何会忍心打压?你要是有本事的,孤不吝给你官职,叫你为国效力,有朝一日,恢复爵位也未尝不可。”

赵开一脸感动,再次作揖道:“丞相大度,小子感佩莫名。我身子虚弱,却是无法杀敌立功了,如今只想去那田庄耕读传家,钻研经书典籍,做做学问,也可为我大周尽些绵薄之力。”

宇文护哈哈笑道:“你是将门之后,军中多有关系,不从军真是可惜了。孤听闻,你正在研习刊印之法,真能以极低耗费刊印大量书籍么?”

赵开道:“此事理论上可行,如要实施,怕是多做试验方可。此事小子向鲁国公提过,如能多叫些士子共同参与,应能加快进度。”

宇文护听赵开讲出与宇文邕交往的经过,颇为满意,笑道:“那便去做罢,多找几个士子协助,也由得你。如需哪些方便,去找京兆尹即可,孤已然交待过了。”

赵开装出吃惊的样子,讶道:“原来丞相大人早有安排,小子受宠若惊哩。”

宇文护底下绣衣使密探众多,如何不晓得,笑呵呵地看着赵开惊惶地样子,突然道:“你那日劝诫那南朝质子,很有识见。就在前日,孤收到情报,那陈昌果然渡江时溺水而亡。哼,孤本打算让那陈昌回归南朝后搅乱朝政的,未想却是个废物。”

赵开与崔氏兄妹对望一眼,赶紧低下头去。赵开与陈顼在自家府邸密谈,宇文护竟然一清二楚,实在是无孔不入了。赵开暗暗心惊,这种话题却是不能随便搭茬的,谁知道宇文护会怎么想?

宇文护却不想放过他,似笑非笑地抖一抖书案上的一叠奏章,道:“情报上说,北齐高演兄弟发动宫变,杀了宰相杨愔,自任大丞相;南朝又是这般轻易害了太子。赵开,你且说说,这对我大周是好是坏?”

赵开诚惶诚恐,道:“回丞相大人,依小子看来,有好有坏。”

宇文护本以为赵开只会说好,以便逢迎自己,听他如此说,倒是有了兴趣,笑道:“好在何处,坏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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