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日子,人们总算逐渐走出了黑死病肆虐的阴影,那些噩梦一般的鸟嘴面具也淡出人们的视野,笑容重新回到了人们互相问好的脸上。
从记事开始,我就记得,我和母亲经常搬家,从一个村镇,到另一个村镇。一年前,我才跟着母亲搬到这个在乡下的小屋,而我母亲依靠问诊开草药做医生来维持家庭生计。我从未见过我的父亲,只是听母亲说过,院里那些只剩下枯萎荆棘的玫瑰尸体,曾经是父亲留给她的种子,当院子里的玫瑰全都盛开的时候,住在心里的那个人就会回来。
所以她不论搬家到什么地方,都会带着那些一播撒下去就死掉的玫瑰种子。说也奇怪,它们总是只长出灌木一样高的枯枝,然后继续半死不活。
所以十二年来,院子里没有一朵玫瑰盛开。
所以母亲等的那个人也从未回来。
镇子里的同龄人们都不喜欢和我一起玩。也许是因为我那素未谋面的父亲给我的凄惨背景被村妇们发酵,也许是因为我母亲作为医生总是给那些孩子们开一些苦涩难忍的草药,又或者是我天生的沉默寡言。但我都无所谓,反正一个人的清净时光能让我更专心地看书。
所以我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渐渐地,人们说我脸色惨白,说我体温低于常人,说我是邪恶的吸血鬼的后代,说我的母亲是靠吸食鲜血才生出了我。我从不反驳,因为反驳只会让那些流言更加生动。但是母亲不像我这样坦然,她听到了之后只会抱着我默默地流泪。她会将她瘦弱的肩膀收紧,用手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而我会埋在她的怀抱中贪婪地享受着那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玫瑰香味。
有关于我是恶魔的传言散播开来,人们就算是去找那一看就是神棍的巫医求药,也不愿意到我母亲这里看病了。我知道,又要到搬家的时候了。
“崔佛!”我正抱着一沓从书店老板处借来的书往家赶,突然被人叫住。
那个女孩提着如花般飞扬的长裙裙角,另一手抱着一个竹篮向我跑来——是村里面包房的莫莉·史密斯。她与她的兄弟杰夫·史密斯是为数不多的待我不错的孩子了。
莫莉奔到我的面前,拍着已经鼓起的胸脯,微微喘息着。她指着我抱着的书本说:“你又要、一个人和这么多书一起度过一整天?”
我换了个姿势搬着书,不知道她这样问的目的是什么,于是只是点了点头。
“听你妈妈今天早上来买面包的时候提到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吧?”莫莉掀开盖着竹篮的帆布,拿了一小块白面包放到我的书堆顶上:“十二岁生日快乐,崔佛!”
白面包柔软的质地肉眼可见,每一个发酵的孔洞里都在呼吸着香甜的小麦的味道,让整天泡在旧书纸页味道里的我突然有了食欲,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口水。
“谢谢你,史密斯。”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匆匆道谢。
莫莉见我想要逃走,就拽住了我的衣襟:“今天下午有话剧团来到我们这里露天演出,你来不来?”
“不了,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谢谢你的邀请。”我几乎是下意识的拒绝了她。
“你来嘛!就当是给自己庆祝生日了呀,你想,人这一生最多也就只能过四十多次生日,当然要好好庆祝一下了!”她开朗地笑着,有微风拂过她的头巾,“再说了,你这样一直一个人和一堆书泡在一起,会发霉长蘑菇的!”
她点了点我的头发:“你看,你遗传自采佩什太太的金发,在阳光下多好看啊!”
我叹了口气,再拒绝下去会显得我过于不近人情。我只好点了点头,答应了莫莉。
话剧演员穿着浮夸华丽的各色戏服,用涂满彩妆的脸做着夸张的表情,念着那些看似痛彻心扉大义凛然、却根本只是无病呻吟的台词。我抱着膝盖坐在莫莉和我的书中间,沉默地看着有些滑稽的话剧。
不过是很简单的勇者斗魔王的剧情。国王赐予勇者剑与盾,亲自为勇者披上猩红的披风,再送给他祝福的话。勇者高举长剑誓约胜利,一路披荆斩棘,闯入魔王的城堡,与魔王决一死战。
最后勇者成功斩下了魔王的头颅,营救回公主,带着胜利与财宝,和美丽的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往往都是那些穷困潦倒的灵魂,才会幻想出这样光怪陆离的传说吧。
不知道那个扮演勇者的演员,在披上勇者披风的那一刻,是否会有片刻的晃神呢?
剧终。角色们在欢庆的高歌中谢幕。
我起身拍掉裤子上的尘土,抱起我的书,对莫莉点了点头,示意感谢她的邀请。
莫莉摇了摇头表示没关系,她在抠着地上的青草:“你这就要回家了吗?”
“是的,时间不早了。那么再见了,史密斯。”我转身就要离开。
“崔佛!”她忽然又叫住了我。我回过头,看到她的眼睛在午后的阳光里像是透明的玻璃一样:“你明天还会和我一起出来玩吗?”
我沉吟着,思考着好像没有什么不妥。莫莉是个很活泼的女孩,但是今天下午坐在我身边的她似乎格外安静。安静的女孩就很好,不会打扰到我看书。她也不会非逼得我和她一起聊天。至于别人会不会因为我的原因,也把史密斯看成是恶魔的同伙——那与我有什么关系。
于是我点了点头。
莫莉灿烂地一笑,那一瞬间仿佛比阳光还要温暖。她跳起来和我挥了挥手,提着裙子,小声地哼着歌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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