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千云本人倒是十分平静,死便死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他万没想到最终的代价并不是他自己。

秋决前一日,许衡老大人亲去探望阴牢中赤足负荆的许千云,那是许千云获罪下狱后祖孙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许千云自觉难以面对一生高风亮节的祖父,埋首无语,许衡老大人的语气却十分温和:“做人有做人的标尺,国家有国家的法度,哪怕是对恶人,也不该私刑处置,更何况取人满门性命?你父母早逝,在我身边养大,我虽心痛,却绝不能纵容包庇你,你不要心怀怨愤。不过,你钟情那位姑娘,这没什么不对的。人生能得一知己,毕竟还是很难得。无耻之徒欺她出身秦楼楚馆,那是他们错了。”

那一天,许千云在不见天日、满是臭虫的暗牢里,睡得很安稳。

等他醒来时,已是在南荣国若耶溪摇摇晃晃的竹筏之上,天地悠悠,自那以后,北国的江湖、庙堂,渐离渐远。只有一管吻过故人芳泽的玉箫,他一直收在身边,直到后来赠予玉无泽作为她及笄之年的贺礼。

这一管用簪花小楷细细刻着“若耶溪”字样的玉箫,夏侯无虞一见便知。

“两年来,市井乡野皆无你踪影,北辰朝中都说你投奔了南荣,我不信。”夏侯无虞顿了一顿,补充道,“为老师办国葬之礼时,父皇厉声斥责韦合一党,言道你因一己之忿灭人满门,这是不修私德。可老师一生持身中正、弘道育人,他养大的孩子,绝不会背国弃义。”

“容貌可易,此心难改。我并不惧人言。”许千云摊开双手,苦笑道,“可是,回去,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

夏侯无虞疑惑不解,追问道:“你既已易了容貌,想回帝京不难。此话却作何解?”

许千云道:“殿下上岛后,想必已注意到,这岛上处处开满了一种月白色的花。”

夏侯无虞点头道:“不错,很是美丽。”

许千云道:“这种花唤作绚秋莲华,盛开在暮秋时节,是这海岛独有之物,离了这座岛便无法存活。可叹天地阴阳,化生万物,往往不能单一以论之。就如同这极灿烂美丽的花朵,有着如此动听的名字,见了欢喜,却能置人于死地。”

夏侯无虞登时大惊,北辰帝常赞他平素遇事不慌,最是个可商量之人,却不想他在这件事上乱了心神,连声音也有些颤抖起来:“难道你...你误食了此花?”

许千云淡淡道:“此花一旦食之,便一日也不可断,否则即有性命之虞,死状惨烈,玉儿的父亲玉承霑前辈便是这样没了的。如今我嗜花成瘾,它离不开这座岛,我离不开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远地困在这天高海阔的牢笼之中。”

夏侯无虞难掩心中悲愤,语带哽咽:“当年你落难之时,我正在西域昆仑为母遍寻良药,不知朝中情状,等回到帝京时,母后仙逝,你也失踪了。待到今日终于得见旧友,竟再难并肩......”

思及昔年携手高楼享万民欢呼、烽火城头睥睨沙场的情景,两人不禁都红了眼眶。

良久,夏侯无虞又道:“时人赏花,并不以其为常用的食材,而你是惜花之人,更不会寻它食之。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许千云心下叹了一声,道:“我漂流在南荣国的江流上时,偶然被护送玉承霑前辈东访药仙岛的玉虚盟弟子发现,我只好装作战乱逃难之人,被他们收留并带到了这座岛上。哪知久负忠义之名的玉虚盟并非干净之地,尤其近年来内耗严重,各分堂堂主间尔虞我诈更不在话下,便有那阴鸷人物在我们的食物中作了手脚。玉前辈本有旧伤,发作更快,当夜便撒手而去,托孤于我,那以后,我便成了玉儿的师父。毒发之前,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手刃了那帮混蛋。”

夏侯无虞追问道:“后来呢?毒发后,又发生了什么?”

许千云仰起头,入神地望着灰白的石顶,喃喃道:“殿下,小时候,皇后娘娘给我们讲过一个很美的传说。这些年,我一直记在心底里。”

夏侯无虞一怔。

那是一个很美丽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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