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公子长庚又问了盘桓在他心头已久的问题:“季淮为人狡诈多疑,你是如何在他得了安的协助之后,还能设法骗过他的耳目的?”

长庚猜测是优厘,精通奇门之术,传授给了她的小徒弟。但屈颂看着却不像是个那么聪明的人,长庚感到无比困惑,但若真是师门之秘,屈颂不肯说,他也不会逼问下去。只是好奇罢了。

屈颂果然有些沉默。

长庚明白了。

他不再问这话,把笔在盛水的缸里涮了几下,耐心不足,干脆便完全掷入了水里。

水溅起一波水珠,擦过屈颂严谨梳拢的绿鬓,她的心恍然地跳了起来,半晌,她垂目说道:“公子容谅。其实当时我并没有十全的把握。”长庚微微偏过目光,看着面前明明并没有惊惶之色,却故意要做出惊颤之状的虚伪的小东西,把自己的疑惑也压了下去,沉了目光,便听她说道:“之所以欺瞒了公子,实在是……屈颂不愿跟着公子季淮,更不愿意侍奉齐侯,那句,若失手被擒,立即咬舌自尽,不是欺骗公子……屈颂当时,已存了必死之志,与公子季淮周旋。”

咬舌自尽,不是假的……

必死之志……

一句一句都像是往长庚的心窝里捅刀子,他不曾遇上一人,像面前这个小东西一样,知道他冷血残酷、刀兵不摧的皮囊底下的气穴软肋,扎得他竟然感到一股虽细微却清楚的、陌生的钝痛。

“其实,我在受到公子季淮的追击之时,东躲西藏,发现自己无处容身之时,心里也极为害怕。但我又清楚,公子与公子季淮约定入山,只不过带了数十人,事前我又见到他至少分出了一半兵力堵截公子,被公子所射杀,那么齐公子看似气势汹汹,势在必得,实则不过是泥塑的老虎罢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如躲着,反正,他也不能放人搜山。因公子也猜得到,千手峰之大,又有巉峰数座,岔道万千,他人手不足,不会做出傻事,耗神费力,也让公子对玄铁令捷足先登。”

她娓娓而说来,长庚也侧耳,神色平静地听着。

不过她快说完了,他的注意力似乎仍然在那句“心里极为害怕”上。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他心里明白,这小东西对自己是仰慕和喜爱到了极点,她宁死也不肯跟着季淮回齐国。所以那时他得到玄铁符令之后,想的第一件事把这个小东西找回来,赢,要完完全全地赢,把一个对自己忠贞不二的人输出去,非但使得他的赢不那么完全,也让长庚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小东西喜欢自己,便应当留在自己身边。

“途中,公子派来保护我的人被公子季淮的武士缠住了,我只落得孤身一人,必须要做出选择。于是我把右靴脱下,挂在了一株被积雪压弯垂死的古木之上,朝着一条人迹罕至,只有飞鸟足迹的岔道钻了进去。”

“齐公子季淮多疑,他见到雪地上的足印,一定会猜测我可能只是给他留了假线索,为了万全,一定会把仅剩的一批人分出两拨,如此到了下一条岔道之时,我如法炮制,最终分开了追兵。不过跑得急了一些……”

她说着说着,看了眼公子长庚,露出微窘的神色来,道:“雪地路滑,不留神便滚下了山……”

长庚听完,意外之余为这个小东西危难当头的急智也感到欣慰,“你还算聪慧,算不给吾丢脸。”

屈颂不敢说,她自幼便受到无数人的追杀,当初跟随师父逃离卫国,卫国国君派出精锐上百围追堵截,几次险象环生,但幸运的是,危难之际,在无数道岔路之前,她总是选择了对的那一条,是以到如今,这条小命依旧在。只不过,现在是被公子长庚攥于掌心罢了。

她不算愚笨,当然能看出来这段时日公子长庚对她的态度有所缓和,只是猜测,安已死了,她又立了大功,公子现在要把她当作下一个安来栽培。这无可厚非,原本屈颂心里也谨记着王后的吩咐,所以总在言辞之间,对公子长庚有所恭维和吹捧,时不时哄得他心花怒放,她也看得出他的高兴。

公子长庚望着她,夕阳余晖暖红的光晕之中,蓦然嘴唇曳动,屈颂似乎听到了一道愉悦的笑声,极轻极轻,恍如幻觉,她更是怔住了。

片刻之后,粗糙的、炙热的指腹擦过了她的耳颊,屈颂愕然地一颤,但又不敢妄动,只好任由因为她的惊恐而露出一丝不悦的公子长庚,彻底地把拇指擦了过去。擦了一下之后,还嫌不够,屈颂正觉得惶恐不安,如履薄冰,他却又来回用力地把她的脸蛋死死揉了几下,这几下像在出气似的。

屈颂又疼,又无奈,又困惑,瞬也不瞬地望着公子长庚。

他痛快了,嘴里发出冷哼声,“擦不去了!自己回去洗洗吧。”

说罢他把拇指展示给她看,指腹之上一团墨黑的痕迹。

屈颂怔了怔,也试着擦了一下,窘迫起来,忙拜伏而下:“公子。我这就去。”

她转身匆忙地离开了碧幽殿,脚步快得像只落荒而逃的兔子——瞧着温顺、实则野性难驯的那种灰毛雄兔。

长庚看了眼被投入水缸里头的笔,把藏在袖底的墨砚拾起,已是满掌的黑水。

那小东西羞得不行的样子,真是太有意思了。长庚已经很久不捉弄人了,他哈哈大笑起来,几乎要仰倒在身后的漆木鹤纹座屏之上,捧腹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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