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七岁那年,整个西洼山闹起了蝗灾,铺天盖地。

蝗虫像一团团的乌云,从黄粱镇方向黑压压地飞来,一波又一波地落在庄稼上,没半会儿功夫就把庄稼地扫荡的干干净净,只剩下光秃秃的秸秆儿杵在田里,和着热浪稀稀疏疏地作响。

村里的老人说,五十多年前西洼山也曾闹过一回蝗灾,方圆十里饿死过好几十口人,只怕今年比那一年更甚。村里人听了,开始人心惶惶。有些人甚至早早收拾了家当,准备去外地逃荒。

小王爹娘也寻思着,二娃七岁了,应该去谋个营生,当个学徒什么的,等到下半年,肚子里这个再生下来,就是四张嘴吃饭,还是早打算的好。

二娃是小王的官名儿。二娃没出生前,还有个姐姐,只活到两岁,就得了痢疾死了,因此,小王成了二娃。

小王记得,那是蝗灾后的第六天。天蒙蒙亮,爹娘就叫起了二娃,背起一个干瘪瘪的布兜出门了。

爹,咱们这是去哪儿?

去集上。

去集上干吗?

找营生。

哦。

说是找营生,二娃爹娘其实还有别的打算。两人合计过,先给二娃找个做学徒的营生干干,好歹有口饭吃,将来能落个手艺。实在寻不着,就找个大户人家去做个下人,十年八年的熬过去,度了饥荒,还成了人,总比饿死在家里强。

小王心里清楚,爹娘这是要把自己往外头送了。前些日子,村里已经有好几户人家把孩子往外送人或者卖了,除了那些还没有断奶的尕娃儿哭哭啼啼,大致他这个岁数的娃子没有一个人哭出声,全都低着头只管往前走。有的爹娘会在背后带着哭腔喊一句:娃儿啊,别怪娘心狠,是为你好……娃儿还是不抬头,只管吧嗒吧嗒地淌着泪,跟着人家往前走。

小王知道爹娘不易,不恨他们。像现在这样的穷光景,自打他出生就一天挨着一天,像牲口圈里粘着粪渣的草戟杆儿一样密密麻麻,分也分不清,只是心里不知哪来的一股又酸又苦的滋味在肚子里翻腾,难过的直想吐。

那天,二娃爹娘带着二娃在集上走了一圈。一条不长的土街空空荡荡,很多店铺关了门。一个土墙的阴凉处,两个孩子挨着个大人耷拉着头跪着,一看就知道是卖孩子的。偶尔走过的行人,个个像霜打过的茄子,干瘪的身板儿几乎一阵风就能吹倒。

二娃爹娘一前一后地走在土街上,东看看西望望,心想着,咋才过了几年就变成了这光景?二娃攥着娘的手,半点也不敢松开。这会儿肚子已经不翻腾了,心里却咚咚咚直跳,只盼这土街没有个头儿,这样爹娘就不会不要自己了。

二娃,你在这阴凉地守着,爹和娘到里头的张铁匠家看看,一会儿就回来。二娃爹说。二娃可怜巴巴地看看爹,又望望娘,不愿撒手。

就一会,咋这怂,放手。爹又说。

二娃放了手,眼泪开始吧嗒吧嗒地掉下来。二娃娘也掉了泪,狠心转过头,跟着爹走了。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爹娘骗我,就算要送人、卖掉我,也该陪着我或者跪在那里……只要他们能多陪我一会儿。

二娃,不,是小王,在后来的六十多年里,每次跟别人讲起这段事时总这样说,哭的跟孩子似的,听得人心里直疼。

那天,二娃守在阴凉地里,一直守到太阳下了山。

二娃知道,爹娘不会再回来了,他们早想着不要自己了,这偌大个世界,从此就剩下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过活了。怎么活,他不知道。去哪里活,他更不知道。他只知道,从明天起,再也没人叫自己二娃了,一想到这,二娃终于忍不住又放声大哭起来。

爹……娘……

二娃扯开了嗓子哭喊着,撕心裂肺的喊声在土街里回荡开去,很快就像孤魂野鬼一样越飘越轻,消失在夜色里。

第二天,二娃被自己的肚子咕噜噜地叫醒了。阳光刺眼,街道白的令人发晕。二娃从墙根儿下坐起来,感觉自己像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这个土街上,眼前的一切似曾见过,又很陌生,隐隐的恐惧慢慢在心里滋生的越来越大。他站起身,迈开脚,小心翼翼颤颤悠悠地向街另一头走去。

二娃知道自己的家在西洼山,虽然是第一次来集上,可隐约还能寻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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