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州城西平门北约十里处,有座四方亭,位于官道之左。四方亭既可供来往行人驻足歇息,又可遮风避雨,躲避夏日酷暑,还是出城送别之人缠绵悱恻的话别之所。因四方亭距离庐州城约十里,附近乡民又称之为“十里亭”。
此刻已快至未时末,官道上人烟稀少,唯有这十里亭尚有两个男子端坐休息。两人一个手执宝剑,一个腰别竹箫,均戴着黑色帷帽,遮住了面容。二人均腰别金牌,金牌上赫然篆刻着“神龙教”三个斗大的字。微风吹动帷幔,隐约可见二人皮肤细腻,脸庞清秀,竟是两个少年。
突然官道南尘土飞扬,一阵“咚咚”声不绝于耳,马蹄声由远及近,宛如地震般,竟吓得长亭外两匹老马嘶鸣不已,狂挣缰绳。两位少年身躯一震,并未起身,仍端坐不动。
霎时长亭外出现十余匹马,众人迅速下马,其中前面八人步入长亭,余下众人侍立长亭两侧。两位少年仍气定神闲地端坐着,仿佛未看到众人似的。这八人正是神龙教四位护教和四位旗主。众人皆作揖参拜,两位少年充耳不闻,竟装作不知。徐子骥望着两位少年,嘴角露出一丝奸笑,又上前一步道:“属下睚眦护教徐子骥参见二位圣童!”如此反复三次仍未见二人有任何动静,不禁眉头一皱。眼见双方陷入僵持局面,徐子骥心下一横,扭头向林朝羲示意,林朝羲一个箭步冲至少年跟前,右手一挥,两位少年帷帽登时飞了出去,直插入长亭柱上。
众人抬头望去,不觉大惊失色,此二人竟不是圣童。徐子骥脚下轻点,飞身向前,右手一把抓住其中一个少年,少年惊慌失措,大声斥责,口里谩骂不已。徐子骥一眼瞅见少年腰牌,左手扯下腰牌,那腰牌金灿灿发光,正面篆刻着“神龙教”三个大字,反面却没有任何文字。徐子骥心下一惊,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原来那腰牌轻了许多,这才发觉腰牌是铁质的,不过镀了层铜漆。徐子骥不禁怒火中烧,右手一甩,少年横飞了出去,撞在长亭柱子上,竟趴地不起。另一个少年胆战心惊,不住得双腿打颤,呆若木鸡,见众人来者不善,不禁魂飞魄散,跪倒于地。
徐子骥缓缓坐下,面对少年,厉声问道:“是何人让你们假扮?”
少年不停叩首求饶,听徐子骥问话,忙抬头结结巴巴答道:“是……是两个英俊……小……小哥!”说着吞了口津液,忙口齿伶俐地继续道,“他们说只要我们在十里亭待上一个时辰,便把这金牌给我们!”
“哦……”徐子骥冷笑道,“一个银牌便值七八两,何况金牌?圣童怎么可能如此阔绰!你们一个时辰,便相当于一个贫苦农民几年的收成,你们觉得可能吗?”少年忙将自己“金牌”摘下奉上,口里不住喊求饶。徐子骥接过令牌,手掌发力,令牌顿时蜷缩成一堆铁块,他缓缓站起身来,望着众人道:“‘调虎离山计’,‘瞒天过海计’,‘金蝉脱壳计’,这次圣童是都用上了。”手抚下巴,歪着嘴继续道,“如果我所料不错,他们此刻恐怕已经从其他城门出城了。”
“护教勿虑!”高誉轩抱拳道,“护教未到之前,我们便早已经在各个城门安排了细作,一旦发现蛛丝马迹,必定会前来禀报。”正说话间,官道南一匹骏马飞奔而至,从马上迅速跳下一人,奔至亭外单膝跪地道:“属下参见诸位护教、旗主,禀报护教,德胜门发现圣童踪迹。”
“是不是还是头戴帷幔,腰别金色令牌的少年?”徐子骥一扭身坐在椅子上,歪着脑袋,翘着二郎腿道。
来人稍微迟疑,扬声道:“不是,确实是圣童无疑,属下等看得仔仔细细!”
徐子骥忙凌空而起,飞至亭外,弯腰提起来人衣领道:“当真!”
蒲牢护教赵德钧见徐子骥失态,一阵大笑,开口道:“我原以为徐护教《天绝剑法》了得,如今看来,这轻功也不俗啊!既然他们说看得‘仔仔细细’,应当不会错。徐护教,赶快下令吧!”
徐子骥也自觉失态,忙整整衣衫,挺胸昂首道:“孙悟空纵有七十二般变化,也难逃如来佛的手掌心。诸位,即刻上马追捕,这次断断不能再被圣童戏耍!”说罢,众人纵身上马,径直往德胜门奔去,又一阵尘土漫天飞舞,宛如烟雾一般,神秘,浑浊,令人窒息……
待众人走远,亭中少年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一屁股瘫坐于地,双手向后撑地,不禁闭目大声喘气。突然少年发觉不对,忙睁开双目,只见眼前又多了两个人影。少年大骇,忙身体侧倾,突然神色一变,好像想起了什么,忙站起来,指着眼前二人道:“你……你们……把我们坑惨了!”
原来眼前二人正是天赐和天佑,天赐微微侧头,天佑点点头,随即从斜跨肩上的包裹中掏出一袋碎银子,放在亭中桌上。少年见天佑掏出一袋看起来硬邦邦的东西,便不再言语,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袋子发呆。天赐见少年神态稍微恢复,淡淡一笑,抱拳道:“多谢二位仁兄相助,这里有二十两碎银,算是对二位仁兄的酬谢。山高路远,我们先行一步,日后有缘,必会再见,二位仁兄,告辞!”说罢,与天佑飞身上马,径直往北而去。
“师兄,我真是佩服你!”天佑骑在马上,仍忍不住赞叹道:“没想到我们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甩掉了他们。师兄这招‘以假乱真’,当真让我大开眼界啊!”
天赐摇摇头,一边扬鞭加快速度,一边大声道:“师弟,要加快马速了。他们虽然一时不察,但往南最多奔出三五十里便会发觉事有蹊跷,届时一定会折回来。”
“为何?”天佑吃惊道。
天赐不住扬鞭策马道:“你看看这劣马就知道了,几位旗主和护教的马都是神龙教精心挑选的良驹,论马速我们不可企及。如果他们奔出三五十里还没有追到我们,一定会再折回来!”
“哦,”天佑若有所思,半晌道,“师兄多虑了,即便他们能及时发觉上当,也未必能想到我们会一路向北。当初我们决定‘声东击西’,不正是看中了这一点吗?”
天赐点点头,想起当初自己谋划全局,确实如天佑所说。
当时二人拜别琉璃后,正要往西平门而去,刚走到距离城门不远的元颖街,天赐突然止步,望着天佑道:“我们不能就这样出城,一来对方肯定在各个城门内都安排了探子,二来对方马速较快,三来敌众我寡,一旦我们行踪暴露,便必败无疑。”
天佑点点头,神色慌张地看着天赐,此时天赐也默不作声,低头沉思。半晌,天赐猛然抬头,面露喜色道:“我有一计,可以暂时‘瞒天过海’。”说罢,让天佑附耳过来,二人低声私语一番。随后二人来到了一间较大的徽商当铺,天赐兑换了一张银票,得了一百两银子,竟有六斤多重,天佑忙放于包裹中,二人直奔铁匠铺而去。不一会来到一间“千锤万凿”铁匠铺,依计打了两块铁牌,刻上字,天佑又顺带买了一把古剑。然后马不停蹄地奔至木匠铺,请木工镀了层铜漆。随后雇了两个少年,让他们头戴帷帽,一个腰别竹箫,一个手执宝剑,骑马奔至西平门北十里亭。待两位少年往西平门飞奔而去,天赐二人便骑马奔向德胜门。出了德胜门后,便骑马绕城外官道,又转回了西平门。
此时天赐想起自己这招‘瞒天过海’,心中不禁一阵狂喜。眼见太阳西斜,距离落山也就两个时辰不到,天赐忙喊道:“师弟,我们要在天黑前奔着寿州八公山,寻个落脚之处。”天佑称“是”,二人便默然不语,向寿州八公山一路狂奔而去。
寿州八公山隶属凤阳府,寿州在汉时为淮南王刘安的属国,后刘安虽然身死国削,但他为后世留下了两样宝贵的财富:《淮南子》和“八公山豆腐”。这八公山豆腐与别处豆腐相比,有其特色之处。据说当年淮南王刘安喜好炼丹,常常试炼各种长生不老灵药。有一日刘安用八公山的泉水加黄豆,再佐以盐卤准备炼制丹药,炼药过程中不慎将石膏掉落卤水豆浆中,刘安惋惜不已,正欲弃之不用,却发觉豆浆渐渐凝固,最后成了白如玉石,嫩如凝脂的块状东西,这便是享誉后世的“八公山豆腐”。这“八公山豆腐”既无黄浆水味,又无豆渣残留,洁白如莲藕内壁,柔软似女子酥胸,细嫩如稚子肌肤,托儿不散,晶莹剔透。元代诗人谢应芳曾作一首七律诗,对此描写甚为生动:“谁授淮南玉食方,南山种玉选青黄。工夫磨得天机熟,粗滓禳倾雪汁香。嫩比牛酥便老齿,甜于蜂蜜润枯肠。当年柱史如知味,饮乳何须窈窕娘。”无怪乎民间盛传“八公山豆腐甲天下”!
戌正初,天赐二人来到寿州八公山下。暮鼓已敲,寿州城是回不去了,二人只好在八公山下小镇上闲逛。此镇名为“古祖镇”,虽然已然实行“夜禁”,但小镇上管理并不严格:街上张灯结彩,行人络绎不绝,好不热闹。天佑忙询问旁边乡民,才得知这几日八公山上“古祖天尊”出关,山下乡民多年来受“古祖天尊”庇护,每逢天尊出关都要照例热闹三日,今日已是第二日,待第三日时“古祖天尊”还会偶尔下山,赏赐有缘人财物。天赐二人十分好奇,这寿州八公山距神龙教总坛不远,自己却从未听说什么“古祖天尊”。
天赐忙拉着天佑到了一处小酒馆,准备先填饱肚子,再询问这“古祖天尊”的故事。店小二刚把酒馆特色介绍了一遍,天赐二人便目瞪口呆,半晌无语。心下均不禁哀叹:这哪是酒馆啊,分明是豆腐馆嘛。各种关于豆腐的特色菜层出不穷:有臭豆腐,油炸豆腐,小葱拌豆腐,豆豉豆腐,豆腐羹……店小二见二人犹豫不决,忙解释道:“二位客官看起来不太熟悉咱这地方的风俗,咱这地方的豆腐远近都知道,有名得很。它有‘清热散血,和脾胃’的效果。《本草纲目》知不知道?就是那个李什么真……李九真写的!”
“李时珍?”天赐忙委婉纠正道。
“哦,对,李十真!”店小二自顾自地说着,“这个李十真啊,原来是宫里的一个太监,后来出宫了,就写了这个《本草纲目》。”
“原来李时珍经历这么丰富啊?”天佑不禁笑得合不拢嘴,接着道,“难怪能写出《本草纲目》这样的传世大作!”
天赐白了他一眼,示意其安静,复望着店小二静静地听他絮叨。
“《本草纲目》里说豆腐有‘清热散血,和脾胃’的功效,咱说话都是有根据的!”
二人无奈,只好随便点了几种特色豆腐,尝尝味道,顺带让店小二下了两碗青菜鸡蛋面。待店小二走后,天佑又忍不住笑了起来,道:“这李时珍堂堂一个宫廷御医,被人谣传为‘太监’,难道宫里的男子都是‘太监’吗?”
天赐点点头,忽然悄悄低声道:“这也正常,民间以讹传讹的事多了,你看那《西游记》里的观音菩萨,就是个女菩萨,但是她最早就是个男子,男菩萨。”
“你连这都知道,师兄?”天佑惊讶道,似乎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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