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姨

我和梁姨是亲戚,但没有血缘关系。

我们相识在医院。我与她女儿住同间病房。

我是天降横祸。堂姑小孩抓周,我去“喝酒”。当地办喜事统称“喝酒”。回家路上,我挑着担,沿路边行走,有辆车从后撞过来。我躺在坑里。命不该绝,四天四夜,我醒过来。可是骨头断了好几处,过了十天,医生说手会残。母亲不信,办了出院,来到正骨医院。

正骨医院其学术思想源于骨伤十二大流派之一——孙孝火昆正骨术。当时院长正是第二代传人孙广生主任医师。而我的责任医生是他的女儿。姑父与院长同族。表弟打架,手脱了臼,来到正骨医院,正遇院长。院长抓住他的手,轻轻一扯,只听一声尖叫,他的手能动了。院长和姑父说,在家静养即可。我也颇受照顾,但还是住了两个多月。

她女儿也是天降横祸。放学与同学回家,路过土坑,被人推倒,摔断了腿。她女儿是公主,含金钥匙出生,从小未受过苦,或许连痛都不知。刚来时,大家束手无策,梁姨慌了,在床边来回走动,还不停地搓手。医生检查,确认只是普通骨折。她才回归正常,但眼角还残留眼泪。

静养两天,她女儿的脚要钻钢针,掉秤砣,防止长歪。那天在病房,哭天喊地的模样,着实让人心痛。梁姨只能干着急,又流眼泪。我很看不惯,也很纳闷,打了麻药,没有知觉,还很痛?咋会哭呢?还是痛彻心扉的哭。太娇生惯养了。我很羡慕,她一哭,梁姨就心软,还不停责怪自己,让女儿受苦。

我不喜欢这样。我很看不惯,但我是好孩子,又不喜欢暴力,想来想去,只能惹她生气。她也纳闷,我比她严重,但在医院,为何还这么开心呢?她认为在医院是悲痛的事。而我却希望时间停留,享受父母无微不至地照顾。

她讨厌我开心。我看她生气,就更开心。或许我当时活泼,住院还有这般心态,梁姨甚是喜欢。她常从家煲汤,总会分我一些。晚上在医院无聊,她又从家搬来彩电。病房热闹了。隔壁几间病房的人常来玩。某次不知何因?貌似换台,我喜欢武侠,而她喜欢动画,两人争吵不休。她不停地对我说“戴燕”“戴燕”。“戴燕”在当地是“讨厌”之意。我看她生气,反而更乐。还不忘询问,“戴燕”是啥意思?气得她双手不停地敲打床被。我实在太调皮了。我来了兴致,还想逗她。母亲捂住了我。

我常惹她。梁姨并未生气,只叫我们和平相处。虽然我和她女不和,但也不影响她与母亲的友谊。她们相见恨晚。梁姨虽出生富贵,但未有公主脾性,反而平易近人。她极为自律,从小刻苦,出类拔萃,凭自身能力,进入县税务局。

她极度爱美。她爱打扮,九十年代初,涂口红,画眉毛。她常穿旗袍。旗袍当时少见,上层人士标志。她拥有高挑身材,把自身优势展现淋漓尽致。真是美丽极了。其实她的气质最迷人。这与她的家庭教育分不开。我见过她的父亲,和蔼可亲,总是笑眯眯的。只有这样的家庭,才有这样的女儿。梁姨永远一副金丝边眼镜,常露微笑。只要往人群站,立马鹤立鸡群。她的气质使我自卑,总让我仰慕。

母亲穿土布衣,脸有皱纹。她无工作,典型家庭主妇。两人一站,城乡差距巨大。没人认为她俩会有交集,更别说相见恨晚。

其实母亲也很优秀。她年轻时非常要强,从不与命运妥协,无论多忙,总会挤出时间读书。凭着信念,她念完高中。这是了不起的事。当时村里还没有几个高中生。可惜最终扼杀在封建残余的家庭。

外祖母不准她读书。外祖母认为女人会家务就行。她给母亲找婆家。母亲心傲,怎会轻易出嫁。她想逃出家庭。她想外出闯荡。她等来改革开放。外祖母怕她怨恨,怕她一去不返,死活不同意。她偷偷收拾行李,上了去深圳的车。或许命运使然,外祖母在最后时刻,把母亲拖了下来。并说还想逃,永远别回来,脱离母女关系。

这很严重。如果脱离,会遭村民唾骂。村里再无母亲容身之所。母亲只能妥协。在媒人软磨硬泡下,嫁给我的父亲。父亲当时在村大队管事。第二年,我哥出生。问题来了。小孩没人照顾。而当时刚恢复高考。凭母亲能力,很有希望进大学。母亲为了家庭,只能放弃。

友谊到何种地步?我不知晓。反正出院时,梁姨和母亲紧握双手,久久不肯松开,并直言常联系。第二年正月初二,我和母亲来到她家。县城有条资江。她住在资江边一栋洋楼里。梁姨早在门外等候。她非常开心。走进房门,我惊呆了,从未见如此干净的房间。我们脱鞋,梁姨不让,牵着我来到客厅。母亲怕弄脏房间,不让我乱走动。我本坐不住,有点不开心,变得很拘束,坐在沙发上,眼珠不停地转动。

梁姨与母亲闲聊。闲聊两句,不忘催我吃糖果,还剥桔。我们受到贵宾待遇。傍晚时分,按照乡俗,我们应离去。梁姨不让,再三挽留。母亲拗不过,无法拒绝,只能答应。我露出苦笑。我不喜欢拘束生活。梁姨知我无聊,饭后带我们外出散步。

我们来到江边。梁姨说这就是资江。资江很大,一望无垠,为湖南四大江之一,间有轮船行驶。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资江。我被震撼了。这是家乡的小河无法比拟的。长大后发现,当地叫法是错误的。这条江只能叫西洋江,不是资江,属于郝水支流,发源于县岳坪峰,经太芝庙、潭府、陈家坊乡、邵东县范家山镇,于牛马司从右岸汇入邵水。而邵水发源于邵东县双凤乡回龙峰西北麓南冲,经周官桥、两市塘、牛马司、云水铺乡,于邵阳市区沿江桥从右岸汇入资江。可见资江有多大。

梁姨见我出神,对母亲说,要我考出农村,多见世面。可惜我吊儿郎当,当时未能领会。第二天,母亲与梁姨约定,以后常走动。梁姨给了我一百元压岁钱。这在当时是不小的数目。平时过年,父母只给我几块,最多十块的压岁钱。

此后几年,母亲让我独自前往。我提前和梁姨打招呼。她会推掉其他事。这几年,她升了官,工作繁忙,家里少开餐。她就带我去她爸妈家。梁姨让我喊外公、外婆。我没见过世面,就更拘束。梁姨说我胆小。其实我胆挺大,但总格格不入,不知如何融入。生活习性,接触层面不一,难有共同话语。她们谈话,我插不上嘴。最主要的是我不会普通话。我每次得重复几遍,她们才心领神会。我只有保持沉默。

九八年洪水,县城一片汪洋。梁姨住在江边,更难幸免。母亲担心梁姨,打了电话,得知她家虽被淹没,但人没事。母亲就每天祈祷。祈祷有效,洪水退了。梁姨也安全了。但家里东西暂不能用。母亲叫她把东西送来。

家乡有条小河。村里有码头,供百姓洗衣。那时正值夏天,东西遇水易臭。梁姨没有犹豫,装了一车衣被,还带了西瓜。我们全家清洗。花了三天,才洗净衣被。码头对岸有河滩,平时干涸。母亲把衣被铺在河滩。

家乡有傻子和叫花子。母亲怕衣被会丢,从家搬来躺椅,在码头守了两晚。母亲给梁姨电话,叫她来取。梁姨说我们辛苦,考虑很久,我家也能用,东西送给我们。

经过此事,两家关系神速。母亲传统思想作祟,孔孟之道根深蒂固。她认为女儿终究不如儿,嫁出去难有时间管父母。梁姨只有一女,虽有条件,但不敢再生。母亲想要我给梁姨养老。

那年,她花了两个月,做了两双棉布鞋。鞋是千层底。这是耗时间的活。先用浆糊把碎布粘贴在木板,放太阳下晒干;裁剪成鞋底模样,用白布沿边缘围一圈,并粘好;重叠,放木夹上;线针穿刺。穿刺时不能三心二意,极易扎手。先用钢锥扎洞,再穿针。母亲特用心,缝的很细。鞋底越密越暖且牢固。

我很无语。母亲思想还停留在她那年代。社会早就变了。独生出台,独生女儿一样养老。再说凭梁姨条件,也轮不到我。我也不想高攀,但又不想忤逆母亲。过年时,我把东西提过去。但我啥也没说。梁姨清楚母亲用心。她也未点破。我继续叫她梁姨。

这年暑假周末。她带女儿、侄女、侄儿来到我家。她还是那副金丝边眼镜,面带微笑。这是她们第一次下乡,对啥事都好奇。边走边笑边提问。

“看,这就是牛?我只书上见过,好大哦,这牛角长的好好!”手还不忘摸下牛角。我急忙制止。牛角不能乱碰,容易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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