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争吵不休,言辞激烈。偶耕着急了,一面叫昆仑奴少说几句,一面劝牧笛休生闲气,奈何嘴巴太笨,两头不讨好。牧笛将他推向昆仑奴,自己背过身去,独自闷坐了一夜。昆仑奴倒是心头敞亮,靠在树上打了一夜呼噜。偶耕一夜未曾合眼,守在路边,严防贼人和野兽。

第二天一早,偶耕呵欠连天,牵马上路。牧笛气还未消,坐在马背上打盹,昆仑奴精神十足,驮着麻袋一路催促。偶耕越走越困,呼唤牧笛,请求歇息。牧笛毫不理会,径直前行。

行了三日,一路荒无人烟。山野之中,好不容易找到一户农家,昆仑奴再也强撑不住,扎进门去,递过一把铜钱,便催主人上饭上菜。农家把缸中存粮全都煮了,满满端上桌来,昆仑奴饥肠辘辘、大口吞食,吃得直打饱嗝。牧笛恶她粗蛮,端起碗没吃两口,便投箸不食。偶耕尚未吃饱,见牧笛又在生闷气,只得停下筷子,凑到身边问长问短。

餐饭过后,三人来到门口,在南瓜藤下小憩。山风徐来,草木摇动,爽人心神。牧笛心意渐渐平伏,自言自语:“我们还要到哪里去?在此地结庐,与农家为邻,山脚下种些瓜果蔬菜,岂不是好。”一句话说到偶耕心坎上,他接口道:“是啊,我以前就住在山里,没有车马喧闹,没有官吏吵嚷,真个逍遥自在。”牧笛听完,虽然深为赞同,但是假装生气,故意不理会。

昆仑奴却着了慌,摆手说道:“在这里结个茅庐,风吹日晒、忍饥受苦?我看你们不是痴呆就是疯子!我麻袋里的钱财,起止巨万?不说钟鸣鼎食、广厦万间,起码够我们衣食无忧过一辈子。我们也不必去往西京长安、东都洛阳,再往西南不远,到了河阳,选个人烟阜盛、锦绣繁华的地方,卜居置宅,再雇些丫鬟仆人,那才是逍遥快活过一生!”说完起身,拉扯偶耕,催他上路。

农家听昆仑奴如此夸口,心生艳羡,说道:“我们一家困居此地,也是无法。这里荒山野岭,贫瘠得很,种不出多少粮食,我们吃不饱穿不暖。听说河阳郡甚是繁华,你们身怀大才,定能交上好运。”牧笛见昆仑奴大放厥词,又被勾起气来,对不理二人,却与农家搭话:“我们游兴未足,所以未忍栖止。来日旅途困倦,自当与您为邻。但不知此地距河阳还有多远?路上可还太平,多远便有村庄可以投宿?”

农家答道:“我们一直在山野之中,没走过太远的路。只知道西面便是太行山,顺着山往南走,可以到达河阳。只不过方圆百里,荒无人烟。百里之外,好似才有一处山庄,名叫渡雾山庄。那渡雾山庄,前不着村、后不挨店,却是大官、豪商的游乐之地。奉劝你们休要走近,还是往别处借宿为好。”

三人在农户家中借宿一晚,第二天继续赶路,不觉已置身于太行山脉,眼见群山嵯峨、万壑深邃,说不尽的苍松翠柏、岩泉溪涧。山路崎岖,久无人行,偶耕在荒草藤蔓之间艰难开路,虽则是山风清爽,但毕竟时值盛夏,他已是汗流满背。三人在群山之间逶迤而行,一连二日,没见到一处人烟。

昆仑奴驮着麻袋跋山涉水,十分疲乏。他气喘吁吁坐在草坡上,仰天说道:“眼前如有歌舞繁华地,我必须好生快活一回,方不负这一路的辛苦。”偶耕回头看着牧笛,建议权且休息。牧笛气尚未消,骑在马上只顾向前,昆仑奴只得强打精神,跟了上去。

转过一道山岗,眼前终于现出一条土路来。路边搭了个凉棚,棚子里面稀稀拉拉坐了几个游走商贩,棚子外面是一个农夫,守着一缸壶凉茶正在叫卖。昆仑奴再也忍不住,一头钻进凉棚里,连声催促上茶。牧笛也渴了,慢慢下马,偶耕单独为她搬了一把凳子,让她坐在凉棚一角。

凉茶甘甜,清脾润肺。昆仑奴连干三碗,便与那几个商贩攀谈起来。几个商贩见他浑身黢黑,不是中国人,本有几分鄙夷。可是昆仑奴一番高谈阔论,说起青、徐一带城阙之高、人民之富,又夸口说自己与淄青、魏博以及相卫等州节度使都有往来,那几个商贩顿时对他刮目相看,连凉棚外的农夫也投来敬佩的目光。牧笛懒得听他胡说八道,把凳子搬出凉棚外,看那山光林色,偶耕则在她身后独自徘徊。

凉棚之内甚是热闹。商贩问道:“不知公台去往何处,作何营生?”昆仑奴大饮一口,咧开大嘴信口答道:“我给节度使大人当了十年差,节度使奉了朝廷调令,进京当官去了,问我去不去。我过惯了清净日子,受不得京城里的规矩,便向节度使辞行。临行之时,节度使赠送我钱千缗、金万镒,要我去那河洛富庶之地,置几所宅院,买百顷良田,赋闲养老。他还特意嘱咐,来日若心意回转、去往长安,他还是我的主子,我还是他的宾客。”

商贩个个听得眉飞色舞,有的还鼓掌叫好。昆仑奴得意洋洋,继续说道:“若不是节度使有令,非要我去往河阳安家置宅,说是他在西京我在东京,将来也好走动些。若不是他屡次三番相请,我仍在青州快活逍遥,谁愿意受这奔波之苦!这荒山野岭的,饥无莼鲈、渇无玉液,真真无趣!”

一个商贩听得口水横流,说道:“再往南十五里,有个渡雾山庄,最是隐在山林深处的洞天福地。你去那里住上几日,比在洛阳长安还快活呢!”昆仑奴斜过眼睛说道:“渡雾山庄,路上倒是听说过,但不知有什么惊奇之处?”那商贩正色道:“你是不知道,这一带群山起伏,既无住户,更少行人。但面前这条路,延绵数百里,北接潞州,南连河阳。那个渡雾山庄,离此地不远,就在路边,说不尽的琼楼高阁、笙歌燕舞,最是繁华。乃是大官、豪商聚会逸游的好去处,我们这些小商小贩,甚至是那些没有品级的官老爷,也只是闻其名声,不曾进去领略过。”

昆仑奴听到这里,喜笑颜开,说道:“这荒山之间,若有这样的山庄,我定要进去逍遥几日。”那商贩嬉笑道:“我听说,那山庄馆阁崇丽、酒食甘美也就不用说了,最动人之处,要算里面的舞女歌姬,一个个如同天仙下凡。其中又以黄鸟、仓庚、桑扈、鸿雁四大美女艳冠群芳,就连京城的尚书、侍郎们来了,也乐得和她们饮酒作乐,不愿回朝廷做官了。那些豪商大户,更是千金一掷买春芳,若能得她们侍奉一晚,哪怕破产也在所不惜。”

昆仑奴听得心里发痒,他素在青州,也听说过那些歌舞之地,但也只是心向往之,未能亲身游览。如今,他驮着一大麻袋飞钱,已然成为暴发户,又没有节帅管束,如何不想亲临其境一探究竟?想到这里,一仰脖喝干碗中凉茶,起身催促偶耕上路。

牧笛背对着昆仑奴,理也不理。昆仑奴终于忍不住了,跑到面前作揖道:“姑奶奶,求您快些走吧,太阳又快落山了,若迟了,又要露宿山坡上,受那蚊虫叮咬!”牧笛半晌也不答话,忽然起身,冷冰冰说:“扶我上马。”偶耕半晌才会意,连忙牵过马来,扶她上鞍,三人继续赶路。

离了凉棚,顺着那条土路,行不多时,又走到荒山野岭之中。昆仑奴忍了一路,终于说道:“离此不远便是渡雾山庄,我们在那里借宿吧。”偶耕摇头说道:“不可。农家说过,那里不是我等平头百姓去的地方。”昆仑奴急眼了,说道:“你要是听他的,真能活活被尿憋死!况且,我们在野地里露宿了三个晚上,你我受得了,难道小姐也受得了?你不心疼小姐,我却心疼!”说得偶耕哑口无言。

牧笛犹在气恼,却被这句话逗得噗嗤一笑。她在马上说道:“昆仑奴,你自己想去渡雾山庄与那些舞女歌姬鬼混,别拿我来做幌子。”昆仑奴倒也羞臊起来,说道:“人生得意须尽欢,现在我有这么多的钱,自然要过得逍遥自在。今天就听我的吧,不能再露宿山野了。”

一语未毕,忽然山林之中禽鸟乱飞,吓得昆仑奴瞠目结舌。骅骝马受惊,一声长嘶,差点把牧笛颠了下来。偶耕紧紧拉住缰绳,一番抚弄,骅骝马才恢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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