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雪生的眼泪,当然不是因为对自己即将葬身狼腹的悲凄,而是因为自己只能坐以待毙的忿然。他突然想起三件事。

阮红梅小时候一口一个外公叫着他时,脸上的灿烂笑容。他把阮梅红送进青楼时,阮梅红伤心欲绝的哭声。还有钱塘湖畔,八个汉子撮土焚香,跪地结拜时的豪气干云。

想到这些,滚下来的眼珠,就又大上了几分。可是这种时候,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它只能映出狼牙锋芒,仅此而已。

阮雪生死了,死得其所,豺狼的肉,落到豺狼的腹中去。

次日,清晨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寒风依旧料峭,可这样的风雨,根本拦不住姑苏城的热闹,尤其是听雨楼,栏有歌女抚琴轻唱虞美人: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歌声落罢,马蹄声起,一匹洁白如玉的快马从青石街面上披雨而来,在停雨楼下扬足而停,马背上翻下一人,把蓑衣一扔,奔上了楼去,冲进听雨楼最昂贵的厢阁,“叮”一下,光影闪动,拔出剑来,指着桌上正在喝酒的客人,惊得房中娇莺们四散而逃。

喝酒的客人只有一个,长得也不像喝得起酒的样子,衣衫褴褛,但他确确实实就坐在那里喝酒,并且还喝得眉飞凤舞,兴高采烈,哪怕此刻有人正用宝剑指着他。

直到用剑指着他的人掏出了一块令牌,他的脸色才慎重起来,这块令牌既不华丽也不新奇,只是一块黑铁,上面刻了一只白鹤,正是这只白鹤抓住了他的眼睛。

“何事?”

看到这只白鹤的时候,他端起酒杯的手又放了下去,脸色变得煞白。

“黄奇,主人有令,今夜子时,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杀!”那人收起了令牌。

见他收起了令牌,那被叫作黄奇的喝酒客人,脸色已又重归自然,抬眉皱出三道长纹,斜眼瞥了一瞥那人,开口说道:“方涛,你唬不住我,用你的狗爪子把你的剑收起来,我与你的账,秋后再算,现在,就是借你十八个胆子,你也不敢动我一根毫毛,敢喝酒的话,就给老子坐下来。”

“呸!这杯酒,等秋后砍下你的人头时,老子再用它来送你上路。”方涛吐出一口浓痰,收剑拂袖而走,不一会儿,楼下又响起马蹄声,渐远。

黄奇似乎对此丝毫不以为意,唤来老鸨,又点了几只娇莺,左拥右抱,继续喝他的酒,喝到兴处,肆意狂笑,又摸又捏,羞得红翠们娇叫连连,谁也不敢对这个衣衫褴褛的客人有丝毫怨言,因为,他有银子,有行钞,雪白的银子一锭锭,平整的行钞一沓沓。

亥时最后一刻,姑苏城外,寒山寺前,太湖岸,寺庙里撞响钟声,宣告子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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