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摇山是天微微亮起时,马车轮轧着晨曦的光辉驶进府里的,当他下马车时,远远看到一匹神骏的小马正唏律律叫唤,老马带着四五个汉子竟是压制不住。

见了波斯种,霍摇山忽有一种物是人非、换了天地的感觉袭上心头,明明李仙儿才去不到两日,他竟约约有了些寂寥。是他曾经太独处了麽,霍摇山这才发现李仙儿在他心中竟割去了一片小天地,那里寄放着她的笑颜、舞剑、泪流、全部的回忆,思来想去,不意李仙儿反倒是他最亲密的人,某种意义上甚至要超过生下他的那个女人、养育他的桂玉真。

李仙儿曾说过,波斯种是世上最聪明的马儿,她只需发个信号,波斯种便可自己咬断缰绳,挣脱束缚逃到她的身边。这一点,霍摇山并不怀疑,因为李仙儿已经在祠堂那次展示过这种神奇,当日波斯种正拴在马车的车辕上,可它并未随李仙儿归去,李果儿恐怕是因为当时只顾得捉霍摇山逃命勒索,没有注意到,可李仙儿绝不可能忘记,但她还是没有把波斯种带走。

“你是把它留给我吗?”霍摇山心中默然念道,忽然那波斯种挣开束缚,从人与人围挨的空隙处,一个矮身窜了出来,恰似一道黑色的流光,奔到霍摇山身边,霍摇山的双目与波斯种的眼睛对视,彼此再无先前的警惕疏离。

远处老马等人大惊,这才惊觉霍摇山居然在场,尤其是老马,更是吓得三魂去了七魄,他可知道小爷曾经差点儿就被波斯种给撞伤,然而在老马朝霍摇山奔过来救驾时,却是忽然一顿,诧异地发现霍摇山的手抚摸在波斯种的额间。

下一刻,霍摇山拽着缰绳,波斯种的马鞍还没有挂上,他微微屈起膝盖一跳,直接跨到马上,波斯种则是顺从地低下头,四只蹄子稳稳抓住地面,便是曾经老马找来最温顺的怀孕母驴,都没有此刻波斯种骑来爽利,霍摇山轻轻一踢马腹,便绕着马厩前的一大片空地来回奔走,老马等人看得目瞪口呆。

很快,在吃饭的时候,霍百炼与桂玉真便知道了这个好消息,他们俩自然是高兴极了,一家人难得相尽欢,谁也没提起昨晚霍摇山星夜去铁河府邸的事儿。

……

应天府,皇宫大内,谨身殿。

正值深夜,整个应天府都隐在漆黑的夜幕里,从高高的天空往下,唯独几处星星之火依旧摇曳着亮光,而其中尤其以西南角最是连绵不绝,恍若明昼。那一大团光亮围簇的便是一座煌然的宫殿。

四面都点着宫灯,千百盏照得明亮,廊下皆是肃然的大内侍卫,保卫着宫殿和宫殿内的皇帝陛下,广场上站着一排排太监宫女,摆着漂亮精致的仪銮,在夜风下吹得有些瑟瑟发抖,但依旧恭恭敬敬听候吩咐,随着准备等批阅完奏章的皇帝陛下摆驾回寝宫。

恢弘宽阔的大殿内,却只有寥寥几个太监宫女伺候着,他们便像是一盏盏宫灯一样的物件,只是起着点缀,除却了呼吸,俨然便像是一件摆设、一个器物。在那殿上高坐的,便是现如今国朝的主宰,整个东方权势最为显赫的帝国皇帝。

谨身殿是皇帝陛下接见朝臣、宗王勋臣、番邦使节的宫殿,太祖建造时并未将其作为皇帝批阅奏折的所在,只是今上却很喜欢在这儿处理朝政、看书读史,后殿甚至摆着一张当年他征战留下的行军床,累了或迟了,便直接在后殿躺下休息,天不亮便直接去前殿上朝。

实际上谨身殿堂皇有余、舒心不足,这儿本来便不是给皇帝歇息办公的用处,今上唯独喜欢此处,亦不过是因为当年率兵进应天,皇宫大内被那场兵祸所累烧了尽半,尤其是后廷更是惨不忍睹,唯有谨身殿打扫修饰一番尚能用一用,在修缮重建皇宫的期间,皇帝陛下便把此处暂设为御宫。

为得免去朝廷上的闲言碎语,同时也是对当年建造这座皇宫的开国大帝的尊重,谨身殿向来为后宫妃嫔的禁地,未成年就藩的皇族子嗣亦不得入,若是想要宠幸妃子,他往往回寝宫召幸或是直接去妃子的宫居,整座皇宫唯有堇妃一人免于此制,可以来谨身殿伺候皇帝饮食,膳食之间以歌舞助兴。

忽然间,幽深寂静的大殿悠悠荡漾一声长长的叹息,皇帝搁下笔,长叹了口气,中间他那个只坐了三五载龙椅的侄子不算,国家传到今天不过也才两代,尚且还是朝气蓬勃的时候,但即便如此,还是叫人省不得心。

在北方,从开国到现如今,鞑子始终是历代皇帝的心腹大患,尤其是他如今坐镇帝都应天,偏居江南,处理起北方的军务来总是称不上顺心如意,实在是太远了,远没有他当年在北京做藩王时那般能够对鞑子动态迅速反应,几次大兵征讨,靡费甚多,胜利是胜利了,但他知道这胜利是虚的,鞑子根本没有被他打得伤筋动骨,幸好鞑子内部四分五裂,终究不能像当年那样拧成一股绳,对付起来也轻松了许多。

在西南,锦衣侯霍成钢数月前便把云集数省的兵马整训完毕,于重庆誓师南下,皇帝已经颁下旨意,今年四川押解到京的秋税秋粮只需一半,剩下半数全部截留作西南大军的饷银军粮,有素来称作天府之国的四川全力供应,皇帝并不担心这场战争的胜利,实际上那些土司虽能得逞一时,但整个帝国煌煌如泰山般压下,终究是死无葬生之地的下场。

皇帝放下了霍成钢递上来的奏折,消息不算好,也不算坏,他早有心理准备,西南山川险峻,毒蛇瘴气,历朝历代都是个麻烦的地方,赢是一定能赢的,只是被这地理拖累,这场战争只能是一场你来我往的消耗战、疲惫战,看谁能坚持下去罢了,只是西南贫瘠,纵使有些矿产也埋在山里,运出来也是得不偿失,这场平叛战争所获必然是少得可怜,朝廷甚至在战后还得拨款安抚地方上无辜被战争波及的州府百姓,终究是亏损元气、得不偿失。

北方的鞑子与西南的土司,除却这些记载于史书千百年的老麻烦外,皇帝陛下的帝国还有了新的挑战,以前的中原王朝从未碰到的麻烦,渡海袭扰的倭寇,西国远来的白番舰队。

倭寇是在前朝末年便渐渐出现,在太祖开国那会儿达到了顶峰,曾经离应天不过一江之隔的宁国府,不过区区百五十里外的地界,地方知府竟然上奏发现倭寇踪迹,整个应天府哗然,事后查证不过是不足三百的倭寇,上岸深入五六里,劫掠二三座村庄,实际损失有限,但国朝的脸面却是大大受损,太祖亦是勃然大怒,发愤要征讨日本国。

但当时整个国家的军事力量全摆在北方,鞑子虽然被赶出中原,但其势力依然极其庞大,整个国家百废待兴,为了供养北方防线上的大军和即将开始的辽东收复战争,民力用竭,实在撑不起造一支舰队远渡重洋去征讨一个远海之国,再加上前朝鞑子两次渡海之征的全军覆没,前车之鉴犹在,太祖叹了口气,只能遣使去日本国要求当权者约束国内的寇盗。

然而当时日本国正值内乱,那是千年未有的大乱,君杀臣、臣杀君,同胞兄弟亦是心怀利刃,父子妻女相残惨剧不绝于耳,你杀我,我杀你,杀来杀去,昏天黑地,便连山上吃斋念佛的僧人,都一手持经书佛珠,一手抓着戒刀,口诵阿弥陀佛,下山来杀人了。

那般世道,便连高高在上的当权者亦是朝不保夕,大国天使驾到又如何,匆匆敷衍了事而已,然而伴随日本国时局愈发混乱,拿着一把刀抱着一片船板便下海打劫的落魄兵卒、破败浪人愈来愈多,太祖无奈之下,只能沿海多设屯兵堡,预警御倭,顺便一纸诏书命朝鲜国王督造舰队拦阻倭寇,帝国派一批能工巧匠助其打造战船,朝鲜国与日本国不过一海之隔,由其负责看守鲸海,将倭寇扼杀在下海的第一时间,最是合适。

今上登基以来,几次远征把鞑子主力驱赶至漠北,国力恢复很快,雄心壮志之下便营造了一支历朝历代闻所未闻的大舰队,扬帆大洋,保卫海疆,原本是准备好好杀一波倭寇的,怎想到日本国内的乱局渐渐平静,有一诸侯织田氏吞并敌势、降服不臣,虽然名义上没有御极一国,但实力上已经叫那些地方上的强权诸侯称服畏惧,战争少了许多,以至于原本打造史无前例大舰队准备拿来对付的倭寇亦是少了许多。

皇帝便把舰队派出去,巡视南洋,收了数百个小国称臣纳贡,服膺远国,总算是一桩好事。然而,没想到原本预想的敌人——袭扰帝国沿海的那些倭寇没了下文,南洋之上却是有了一些不速之客,从遥远西方而来的白番军舰。

水军总管、南洋宣慰使、舰队提督、海事衙门正二品掌事官,赐尚方宝剑、穿飞鱼服、皇城骑马行走,暂代皇帝陛下巡视南洋、权宜处置一应番邦事务的郑宝,派讯船递上奏报,原来那伙儿白番已在天竺国立下跟脚,觉得根基扎稳,往东扩张,这才碰上了正在南洋巡视的帝国舰队。

这一伙儿人,与来帝国贩买丝绸瓷器等财货的商人完全不同,其掌握有强大的武力,虽然人少,但船坚炮利,他们虽然在这儿是少数,但在遥远的泰西地,亦有一个强大的母国,人口千万众,兵势数十万,且其已经仗着武力,兵进马尼拉,灭了一个早已向帝国称臣的远藩。

郑宝所率舰队虽然不逊色于其在整个东方全部势力的总和,但白番众毕竟不是南洋那些不闻教化的撮尔小国。白番虽然狂傲灭了马尼拉,挑衅帝国,但郑宝却不敢贸然开战,一面派出使者与其接触,一面则派遣讯船火速回应天上报,如何处置,还是得皇帝陛下亲笔裁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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