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不是,但迟早还不是嘛,他们哪一个做人能做得过17岁!”风间被斥,气恼回嘴。

“那是他们愿意的吗?襁褓中、甚至母腹中,命运已经写就,作为头生子出生,被父母滴着血泪献出,从此再不相见,纵使再见,也一个是人,一个是鬼。你与我今日能站在这里,光天化日,自诩为人,难道不是建立在你的姐姐和我的同胞兄弟的牺牲之上,难道不是建立在父母儿女骨肉分离的痛苦之上吗?”忘言缓缓道,语气平静有力。

风间垂头不语,手指绞弄着裙袍的腰带。不甘心地抬头,瞪我一眼。

我呆在当地。心乱如麻。不知乱从何来。

“而且你怎么跟来了,他们安顿好了吗?”忘言继续问道。

“他们不会自己照顾自己啊,再说——”风间回嘴道。

“我儿若再不施救,只怕永难醒转。”一个哀哀的声音打断道。是绿毛女人,她收起了她的冷寒锋利,整张脸垮下来,藻绿色的眼里只剩浑浊的愁苦。

“唉。”我听到忘言叹了一口气,走到绿毛男女面前,从他们手中将绿毛怪接了过来,平放地上,凑近他,翻看他的眼皮、嘴唇,握住他的手,把耳朵贴近他的胸膛。

忘言蹲在地上,好像想起什么,抬头对红龙淡淡说道:“你体重力大,度难把握,下次遇人切莫踩踏其上,于你只是举落之间,于他恐怕就是肝胆俱裂、性命不保。”

红龙扭动了一下身体,色如焰烧,鼻息粗重,似要发作,终是不语。

过了片刻,忘言站起身,向着绿毛男女,一言不发,摇了摇头。

绿毛男人一下瘫坐在地上,像一团用过的抹布。女人立在地上,如同扎入硬地里的一根木棍,又直又冷又枯。

我瞅着平摊在地上的绿毛怪,此刻的他看上去可比站着长多了,乱蓬蓬的一丛,眼睛半睁不睁,嘴角似笑非笑,又乖顺又无辜。他要死了吗。或者,他已经死了。

不知为何,我突然很想代替躺在地上的绿毛怪。

绿毛女人终于蹲伏到绿毛怪的身边,将他半抱半拖揽在自己怀里,嘴里喃喃低语,又拿嘴唇去亲吻孩子的脸颊、头发。半晌,轻轻把孩子放下,直走到忘言面前,双手交握,似是乞求,又似自护,哑声道:

“你们不是‘自诩为人’吗,你们这些高贵的、智慧的、自由穿梭在光明和黑暗之间的人类,有什么是你们做不到的呢?救活我的孩子,让我们这些在夹缝中生存、被厌弃、被挤压的邪恶的巫影族看看,神是如何行神迹在你们的身上,让我们活着,清醒、痛苦、绝望地活着,以见证神的大能!”

我听不懂她的话。只知道她已痛到极点。

忘言双手握住她的手,缓缓分开,轻声道:“痛已至此,何必。”

“我留心听你的话,你说你们的命运已经写就,我们的何尝不是。”女人控制不住面孔的抖动,只能竭力控制声音里的抖动:“当年血族之宗的亲兄弟与人类女子秘密通婚生下孩子,那混血的孩子自恃特别的聪明,兼具人类与血族的优势,谁承想私欲膨胀、不可一世,竟然设计陷害血族之宗,意图取而代之!事情败露,被逐出血族,血族之宗到底是在怎样一种情境下对自己的侄儿、对人血两族生下的孩子发下重咒,不得而知,但从此以后,这个可悲的族类——你们称为‘巫影族’,再不见容于天地。”她喘口气,青绿色的面颊上诡异地升上两团似红似灰的晕渍。

“面对人类,我们是魔鬼,面对血族,我们是妖异。无论是谁,都可以诛而后快。”女人声音平复些,语气疲惫继续道:“你们说我们阴暗、偏激、狡黠、残忍,你们怎么不想想,数千年来,我们一直在夹缝中生存,难见天日……”

“你们是无药可救的人!”风间突然打断她的话,浓眉上扬,眼神清亮,一字一顿道:“你们既不属于光明,也不属于黑暗,你们心中既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你们的嘴永远不会赞美,你们永远想的就只是如何填饱它!”

“谁说不是呢?”女人悲哀冷笑道:“可这一切又是谁造成的呢?凭什么你一生下来就是人类,光明正大,凭什么我的孩儿一生下来就人鬼不如,东躲西藏!生命不都是神给的吗,如果神不想给予,干脆就像血族那样,完全彻底无法繁衍,为什么给了,却只给残缺的命运,舍不得漏下一点点的恩惠!”

“你们是被诅咒了!”红龙硬邦邦扔出一句话。

“我们是被血族之宗诅咒的,我们不是被神诅咒的。被神诅咒的是血族,”女人不肯示弱,咬牙道:“但你看看,如今的血族统领天下,连你们人类都不得不俯首称臣,而我们,本应额外得到神的垂怜,反倒落得如此下场!”

“都莫再说了。”忘言声音极轻,胸口起伏。所有人突然安静下来。仿佛他的声音里有一种静默的威严。

他张开嘴,从舌下取出一样东西,递给绿毛女人,温和道:“拿去吧,你的孩子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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