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灯光夜色下,那个戴着人 皮 面具的女子眸光,并不回答她的问话,依旧是步步紧逼,刀刀致命地向前逼近。 素质见她不答,也只得暂时放下心中的疑虑迎了上去。 含章专精剑术,于刀法上并不如素质不高明,然而她的速度实在是太快,硬生生地将一把短刀舞成了绵绵密密的一张网。 素质心中犹豫,手下便并没有用尽全力,只是保证了不让她伤到自己。 一直没有开口说过话的含章此时却仿佛有些不耐烦,刀光近身时,素质听到了她清冷的声音。 “你在手下留情?以为我用刀就杀不了你?你不出手,到底在犹豫什么?” 素质有些愣了一下,一失神的功夫便被那锋利的刀锋削掉了鬓边的的一缕黑发。 退出了含章的攻击范围,她微微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了,但我记得你对我的好,我不会杀你。” 含章看着自己对面的那个穿着月白色长裙的姑娘。 她记得,她第一次见到她时,还是个爱哭鼻子的小姑娘,原来一转眼,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眉眼冷漠,已经可以与自己针锋相对。 她低头轻轻地笑了一声。 齐不维设下这个局,他有他自己的目的,为什么非要素质假扮成那个名叫锦堂的舞女,为什么他有意无意地提起那个与他争权的孙大人,又为什么特意请了掌管刑狱的廷尉李瞻来此。 其中意味,不言而喻了。 她知道,齐不维是故意撤离了琢玉中的大部分侍卫。 可是这么大的动静,无人来此查看,怎么都说不过去。 再这么拖拉下去,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于是她有些抱歉地看向素质,弯了弯唇角,轻声道:“对不起,今日此事,由不得你自己做主了。” 言罢,身姿一起,刀光中的杀意更甚,直取面门。 一边的众人似乎有些奇怪,不知道为何这两个女子打着打着却停了下来。 只是他们离得远些,并没有听见二人之间的对话。 但是齐不维听到了。 他也似乎从方才含章突然出现的变故中想明白了些什么,当下便收了那副软弱无能的模样,从地上猛地站了起来,厉声呵斥:“住手!” 然而红衣女子的身形未停,出手反而更加凌厉。 素质却认出,是“含章”剑法。 楚国大将顾氏一族世代传承的剑法。 那日黄昏的花树下,含章曾经手把手的教给过她。 只是她从来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们两个人竟然会在这套剑法上拼出一个你死我活。 世事多难测,如此讽刺。 素质知道这套剑法的路数和招式,自然也清楚的知道这一招一式之间的弱点如何。 于是对于含章这拼尽全力的一刀,她其实知道她右边肩膀下方二寸的地方是处软肋,只要侧过身顺着那处,便可破了这一招。 是以她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慌乱。 她只是有些不明白,含章到底在着急些什么,她不下杀手,便逼的她连这套剑法都用了出来。 “含章”剑法与其说是杀气浓重,倒不如说是这是一套自杀式的剑法,全身精力都在于“杀”这一字,便没有“守”可言。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素质越发的觉得这件事并没有她一开始想象的那般单纯。 于是便一心想着要制住她,问个清楚。 然而变数发生在突然之间。 含章的刀并没有如她所想的那般向前刺过来,而是在半途中硬生生一个转身,竟然是对准了主位上的李瞻! 齐不维似乎是看出了她最终的意图,然而四下并无趁手的兵刃,当下便拍起了面前桌案上的一双竹筷,狠狠地打向了她的手腕,想要阻止她的动作。 齐不维出手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那双竹筷破风而去,确实结结实实地打在了那白皙纤细的手腕上。 含章吃痛,手中兵刃落地,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响。 与此同时,身子也摇晃了一下,向着右侧踉跄了一下。 右侧方是已经出招的素质。 齐不维的那一手太快,素质的招式已老,再不可能收回,原本她是只想制住她肩膀下方的那处死穴。 然而此时含章的身形不稳,又似乎有意无意地向左侧了侧身。 素质手中的匕首,对准的便是心口。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刀尖没入柔软之中,素质看着那红衣上慢慢渗出了更深的颜色,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你……” 红衣女子却没有理会她,自顾自地拔 出来胸口上的刀刃,朗声大笑道:“奸臣贼子!我今日来为孙郎报仇鸣不平,原就没想过能全身而退,只是没想到半路杀出这么个人,没能取了你们的狗命!实在是天道不公!” 轻轻咳了一声,女子的唇角漫出了一模猩红,衬着苍白的面容,带了几分妖冶的美丽,美目流转,她对着愣在原地的齐不维笑了笑:“妾身承蒙大人错爱,心怀叵测陷大人于危难之中,今日妾身身死赎罪,日后大人平步青云,也算……两清了吧。” 齐不维猛然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个女子的身形无力地委顿在地上,还是不敢相信,那个与他纠缠半生的人,就这样死在了他的眼前。 再也没有说话的力气,水红的衣裙被鲜血染成沉沉的暗红色。 倒在冰冷的地上的那一刻,含章却觉得一直萦绕在鼻尖的可怕的血腥味突然消失不见了。 她仿佛又闻到了那一年卫王宫中若有若无的花香和雨后空气中清浅的草木味道。 还有那个眉目清朗的少年,笑起来的模样是那般好看,是她见过的最美好的男子。 她感觉到自己被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她的目光涣散,看不清那个人的样子。 但是她知道,一定就是她心中的那个少年。 他的手颤抖着抚上她的面容,在她耳边絮絮地说着什么。 她听不清了。 她等着他的亲近等了许多年,却怎么也没想到,他最后对她说的这些话,她竟然一句都听不见。 但是足够了。 她死了,素质和他就都能好好地活下去。 素质会去追寻她一直心心念念的自由,齐不维能够青云扶摇,万人之上。 所以,从来也没有什么两难全。 只要她死。 只要能付得起足够的代价。 含章的眼前突然清晰了起来,她看到颤抖呆滞的素质,看到周围惊慌失措的人们,看到终于闻讯赶来的侍卫,也看到身边人悲伤至极的面容。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打在了她冰冷苍白的脸上,身体似乎也温暖了起来。 她抬了抬手,想要尽力地再拥抱他一次,然而最后还是没能做到。 爱与恨皆休,情与怨全无。 这样也很好。 女子白皙的手沾染了粘腻的血污,无力地垂下,鸦色的长发散落在身后。 再无半分生机。 大批的侍卫将宴席处团团地围住,有人高声喊着“抓刺客”“保护大人”之类的话语。 齐不维维持着拥抱的姿势没有动,依旧是紧紧地将那已经渐渐冰冷下去的身体搂在怀里。 他与顾灵沁半生纠缠,他们之间从来无法单纯地用爱或者不爱来说明。 他曾经爱她,爱她温柔可爱,愿倾城相聘;他也曾经恨她,恨她父阴险狠辣,令他万劫不复。 许多年以后的相遇,他们都早已面目全非,恩怨相对。 只是无论他是高贵轻狂的苏计,或是心思诡谲的齐不维。无论她是单纯美好的顾灵沁,或是沉稳老成的含章。 他们之间,一直都是对方的执念。 如今她死了,为了他对过去的耿耿于怀,为了他对野心的念念不忘。 从此这世间再无人可让他犹疑不决,从此这世间再无人牵绊他的脚步,从此这世间,也在无人……如她一般令他欢喜快乐。 突然之间,齐不维心中竟突然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迷茫。 他向来足够狠心,然而此时,却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究竟做的对不对。 天地间突然安静,他看不到周围混乱的人群,也不想去管这场刺杀留下来的烂摊子,他只不过是专注地看着怀里的女子。 我机关算尽,却独独没有想过,你比我更加狠心,敢以性命换我一个机会。 两清?顾灵沁,你对不起我,我也欠过你的,哪来的两清? 素质怔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她的手心一片猩红,是含章的鲜血。 她的这双手,曾经杀过很多人,有男有女,可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原来有一天,这双手上也会沾上含章的血。 她们曾经在池边玩闹,在花下习武,在月下谈心。 后来她们割袍断义,针锋相对。 可是无论如何,她从未想过真的杀了她。 她长到如今这个年纪,不过短短的十七年,却从未有一个人掏心掏肺地待她好,唯独含章是个例外。 可是如今,这唯一一个人,死了。 死在她自己手里。 身后的侍卫上前几步,按着她的后背将她按在了地上,身上传来一阵疼痛。 素质没有反抗,任由那些人扣住她的双手。 她只是愣愣的看着齐不维怀中的那个少女。 半个时辰之前,她还夸赞她今日的打扮很美,可是现在这个时候,她就死在了这里。 侍卫推搡地押着她站起来,冷冷的夜风吹过,素质打了个哆嗦。 最后一株海棠花落了,殷红的花瓣胡乱地打了个转。 夏天,真的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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