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一年年,黎瑨只有十七岁,那一年朱徽媞才五岁,黎瑨赴浙江绍兴正撞上新建伯王家灯会。黎瑨自幼在京城长大,父亲为世袭锦衣卫百户,也没少见过大门大户,却也为这满目珠灯料丝,描金璎珞重华暗暗吃惊。    王家百年为官,一代豪门氏族,区区灯会不值一提。    黎瑨吃毕了饭正要回屋歇下,便听店外人声鼎沸,嚷嚷这要去王家看灯。黎瑨那时也是少年心性,禁不住热闹,也随人一道前往。    院中燃灯尚未点起,人多杂,黎瑨只能隐隐见院二尺余高的泥墩,看起来平平无奇,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引得众人这样欣喜。    黎瑨问身旁肩负小儿的路人,那人尚未答话,他肩上小儿便奶声奶气的闻道,“阁下不是本地人。”    黎瑨瞧他锦衣玉带,想必也不是寻常人家子弟,负着他的人以桌边有几分粗陋,估摸着不过是看顾他的家丁。黎瑨听他尚且奶声奶气的嗓音,却故作老成,不禁乐了,也一本正经到,“在下来自京都,不知小少爷有何见教。”    幼齿小儿道,“这王家地涌金泉为我山阴一绝,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专请奇人来制,但凡行者,皆可入内观看。”    小儿话音才落,便听一声唢呐如石破天惊,直冲云霄而去。    院内金光四射,如泉水喷涌而出,几乎将顶上以一小天地都照亮了。烟花就地旋转,唢呐随烟火起伏,巧夺天工,大放异彩。    黎瑨自幼也跟着父亲在京城蹭吃蹭喝也没见过,翕忽间变幻百种奇花,一时间仿佛只剩烟火燃烧的声音。他给一声操缦惊醒,曲声和烟花急缓,亭廊冰纱飘飘,给这烟火映的忽明忽暗,加之虽烟雾沆砀,却半点不呛人,在这长夜中如幻境一般。    谁料那烟花才燃了片刻,便听内院嚷乱,再往内已有人向外涌出,其中不乏衣着绮丽,看似主人家客人的人,只传内院走水。众人一听这话,不等家丁送客便争先恐后地向外流出。黎瑨那时尚有江湖人士的赤子之心,一副侠义心肠,二话不说便逆着人流直上。    他只拦住一个正手脚并用招呼众人往外走的家丁,“哪着火了。”几乎一瞬间,不必家丁回答,便听一声炸裂,后院火势骤起,即便是夜中,也可见黑烟滚滚,遮云避天。    那家丁正要叫黎瑨走,不想一转眼他已攀着廊边槛粱翻上屋顶疾行而去,给唬的瞠目结舌,一时间都忘了自己是要干什么。    他到门前时,火势已经压制不住,火舌如饕餮般舔舐着天空,主人家也不知是给火烤的还是急得,满头大汗的团团转,黎瑨一把抓住那主人衣袍,“里面没人了吧。”    那中年男人并不认得眼前年轻人,此时却已顾不上,急得长叹一声,几乎是恶狠狠地说道,“嗨,徐先生还在里面呢!”    黎瑨那时候哪知道哪知道莫先生是谁,见这人在中年的主人家如此焦急恭敬,还当是个学富五车的老头。凭着一股子热忱的侠义之心,主人家见眼前年轻人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还未来得及长篇大论的劝告,一眨他已破门而入。    黎瑨没想到,所谓的徐先生,竟是个如此年轻的少年人。    主人正在屋外叫苦不迭,想着折了一个奇才不算,有搭上一条不知打哪来的人命,正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只听一声巨响,一个身影健步如飞,随着被一脚踹飞的窗户,转眼间已经矫捷的立在众人面前。    主人家定睛一看,背上正是受了天大惊吓,还在哆哆嗦嗦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的徐小先生。    徐启明讲的,简直跟时下最有名的说书人柳麻子有一拼,说到激动处,一拍大腿,“公主你是不知道,黎瑨给那火一照,身长八尺的汉子,简直天降神兵,我当时还以为自己小命已经交代,是来接我上天的。”    黎瑨冷笑一声,“你倒是笃定自己能上天。”    徐启明嘿嘿一笑,挠了挠头道,“那时我才十七八岁,不能上天,总能投个好人家吧。”    朱徽媞给他二人逗得哈哈大笑,她筷子还在手中,托着下巴看黎瑨,“没想到大人竟有如此侠义心肠。”    徐启明同朱徽媞短短的交谈中,已摸住了朱徽媞脾气,知道她并非心胸狭窄之人。黎瑨尚未回答,只听他叹息道,“唉,黎兄继承这锦衣卫的衣钵,实在是一大憾事,想当年我与黎兄二人游遍大明三大重镇,也没少找。”    黎瑨听他这张不知轻重的嘴,着急之中只觉得喉咙一窒,酒呛在喉咙里,倒是暂时打断了徐启明的胡言乱语。他这突然一闹,也把面前二人惊了一惊。    朱徽媞拍着他的背时,徐启明已经七手八脚的替他寻杯子倒了水。罢了还加一句,“我还没说完,你怎么就激动上了。”    黎瑨给他气的够呛,只是喉咙里还呛着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等黎瑨咽了水,一通闹腾下来,徐启明已经忘了自己方才要说什么,话锋一转,朝朱徽媞身上去。“公主此行,可喜欢宫外的生活。”他改不了絮絮叨叨的毛病,“这时候山里是最美的,草木榛莽,滃滃翳翳,运气好过山涧时,如仙境一般。就是蚊虫太凶,扰人雅兴。”    朱徽媞重点给他最后一句话给一下子拉偏了,还真认真考虑了片刻,“有时候会有但好像并不是很多。”    徐启明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她,意识到动手脚的人只有黎瑨了,目光又转回去。    黎瑨才解释道,“锦衣卫有配备驱蚊球,佩戴身上即可防蚊虫,夜里点进火中,效用更佳。”    徐启明听了,喜得支在桌上的手臂连同整个人都禁不住往黎瑨靠了靠,“哎,还有吗,晚上给我试试,”他说着作势抓了抓身上,“哎呀,你不知道,这南方蚊子凶猛,现在市面上的驱蚊药根本不管用,你们这锦衣卫特供。”他一边点头一边又给黎瑨添酒,“想必不是我等普通老百姓能享受的。俗话说的好啊,‘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好不容易等兄弟你这也进了特权阶层,咱们还不得也沾沾光。”    黎瑨也没客气一口便将酒灌了下去,酒杯刚一搁在桌上徐启明便有狗腿的替他填满。“你这一身膘,这南方的蚊子还真是挺厉害。”徐启明听了也不生气,嘿嘿笑着伸手,黎瑨端了酒杯,将他的手往回推了推,“别想了啊,连我的份都没有,还能轮得到你?”    徐启明笑容僵在脸上,黎瑨已经又喝空了杯中酒,示意徐启明再添。徐启明冷着脸,咣当一声把酒杯搁在桌上,朱徽媞给他这一出惊了一惊,又见徐启明停了片刻,忽然把酒壶拿起来几口倒没了,完了还发出一声享受似的感慨,“呀,给我喝没了,这可如何是好。”    朱徽媞从未见过徐启明这样言行出处透着怪异的人,一时间几乎看呆了。黎瑨倒似不见怪,反而笑这摇头道,“启明兄还是和从前半点没变。”    徐启明哈哈大笑,“黎兄倒是倒了不少。”说着没有半句嘱咐便拎着酒壶便出门去了。    朱徽媞眼瞧着徐启明进了厨房,“徐公子这会儿倒真像话本中的奇人异士,行为举止好像处处透着古怪,并非我们寻常人家。”    “公主早前还问卑职启明兄怎么看起来似普通人一般。”    “当真人不可貌相。”    没说两句徐启明便又拎着酒壶回来了,他有些驼背,不注意时几乎像是猫着身子。他把酒壶搁在桌上道,“你们说我什么呢,黎兄没跟公主说我坏话吧。”    这话若是从如徐启明这般年纪的普通人嘴里说出来,就如喝道一口搁了碱盐的水,涩的要命,可是放在徐启明这样的天才身上,却像是他稀奇古怪的魅力加持,看来不免有几分可爱。“恰恰相反,黎大人正说起徐公子技艺直属鬼工,世不再见。”    徐启明闻言大笑,挥着手道,“奇巧淫技,不值一提不值一提,不是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能入公主之眼,徐某三生有幸。”他话虽如此,脸上却分明是得意洋洋地表情。    黎瑨无奈摇头道,“公主别理他,这人不经夸,两句话尾巴能翘天上去。”    “啧,”徐启明不乐意听了,酒杯刚到嘴边生生停住,“我怎么尾巴就翘天上去了,我又不是猴子,哪来的尾巴。”他再不理黎瑨,转了转身子对着朱徽媞道,今晚子时我要去城外去检查即将投入使用的新式武器,不知公主可有兴趣?”    朱徽媞马屁没白拍,此时满脑子都是一个高兴为徐启明又是倒酒又是敬酒。    可苦了黎瑨,他虽然知道朱徽媞绝不会爱听,却不得不劝道“公主,叛军兵临城下,开战迫在眉睫,中都有城无郭,开战即为城外混战,此时出城,绝不是什么好主意。”    朱徽媞哪里不知道,只是凤阳数日不战,只想今夜也不会必然不会突然开战,只想着出去看看也无妨,话音刚落就给黎瑨劈头盖脸的泼一头水,哪里肯依,他不教她去,她反而偏要去。    徐启明向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即便是叛军真的已与守军对峙也不会放在眼里,因此也最烦黎瑨如今的谨小慎微,不满道,“人说锦衣卫飞扬跋扈,阁臣高官也得敬畏三分,轮到黎兄身上,怎么反倒变得唧唧歪歪的,能有什么事,再不济有我在你还怕什么。”    二人一拍即合。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