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徽媞一觉睡到了下午,才一醒来便给黎瑨塞了一鼻子的药味,朱徽媞睡了多时,精神已回复许多,目光清明,才有精力掩着鼻子厌弃地避开,不似早前迷迷糊糊的叫黎瑨给灌了一肚子。    黎瑨忍俊不禁,手中汤勺搅了搅汤药,黎瑨见她这厌恶的样子,早在意料之内,不想却还未来得及说话,朱徽媞已回身来把他手中碗接了过去,倒叫黎瑨吃了一惊。    朱徽媞并未用勺子,只是同黎瑨一样酝酿搅了两下,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不知道怕是以为她要上战场,一口气就闷了。黎瑨看她喝个药喝的一脸壮烈,不禁有些失笑。    朱徽媞见他微微勾着嘴角,有些不乐意了,“你笑什么?”说这一把将手中药碗一把塞到他手里,搁在碗里的勺子给她受不住的突如其来的一记猛力,一下子便给挤出来了。朱徽媞还没来得及惊呼,黎瑨已经一把捞在手里。朱徽媞撇撇嘴,不再打算和黎瑨算账。    就掀身上的毯子要起身,黎瑨正搁着手里的碗,见她要起身,紧着过去她身边,“公主这就要起,不再多休息一会。”    朱徽媞看着他半会儿,欲言又止,眼睛不由自主的瞄了一下窗边,黎瑨瞬时意会,抱拳道,“卑职去叫人加些热水。”语罢转身正待出门,忽然又转身回来,给朱徽媞吓了一跳。    朱徽媞并未开口,只用眼神问他。    此时驿站内并非人多的时候,黎瑨下楼时,仅在堂内交谈的三个年轻人不知如何噤声瞧他片刻,他自行在壶里添了水,只觉着时间尚短,便自行寻了桌落座拿了杯子慢慢喝水。三人见他无恙,才又复低声交谈起来。    此时厅内加上黎瑨仅余三桌人,另一桌坐着位孤身一人的赭色布衣男子,头戴时下最流行的六合帽。他察觉黎瑨目光,朝他微微勾了勾嘴角,眼角露出些细纹,却面色红润精神,教人辨不出年纪。虽弓着身子坐在桌旁,却看得出来很高大,他自腰见拿出柄烟斗,用火折子点了,堂内无甚声响,几乎能听到烟斗内烟草燃烧时的□□声。    他脚边放着只藤箱,编的甚密,叫人看不出装着什么,却时不时的折腾两下,分明是个活物。    黎瑨不动声色,默默的移开目光,中有一人生的小鼻子小眼,嗓门却蓦地大起来,堂内几乎可闻他说话时的回音,“五月份我过陕西的时候,我问那米价,四钱银子一斗,咱们都快吃树皮,就这样,我还亲眼看见街上有人掰饼喂狗。”那人说到气愤处,两只手臂用力张了张,“你说说,这叫人怎么说。要我说啊,”他冷哼一声,“迟早的事。”    另一年轻人似听的也愤慨万分,禁不住用直接敲了敲桌面,原本就感受的脸气愤地五官都挤在一起,“可不是,我为什么不在驿站当差了,上面又减钱,以前的还没清呢,这让人怎么干,简直就是把人往死里逼啊。”说着还招呼堂内驿卒,“哎,小子,你们现在怎么样啊。”    那驿卒正在柜台后查看柜台存酒,像是未注意堂内谈话,一时并未作答。    那瘦脸年轻人见他不答,落了几分面子,便有些来气,“哎,问你你怎么不说话啊。”    那驿卒是个面上稚嫩,看来尚未及冠少年人,只是傻不愣登的陪笑,瘦脸年轻人刚站起来,便有个挺着肚子中年人自后厨出来打断二人谈话,“小虎,干嘛呢你,磨磨唧唧,磨磨唧唧,赶紧过来。”    少年人愣了愣,下意识的看身后中年人,又转脸瞅了眼方才颐指气使的瘦子,中年人见他呆在原地,一面走进他一面怒斥道,“愣着干嘛!还不赶紧滚过来。”直揪着他的耳朵把他往门边一丢,待少年人从门帘中钻进去,才合手作揖道,“各位见笑了,吃好喝好啊。”说吧,也片刻便消失在门后。    那中年人虽看起来和气,嘴上却快,连珠炮似的叫人插不上话,瘦脸年轻人直到二人消失在门后才反应过来一般,自桌边起身,“哎。”    余的两人拉住他,劝道,“算了算了,毛头小子和他计较什么,没劲。”说着替他将桌上酒碗填满,瘦脸年轻人虽依着二人坐下,却还是嘟嘟囔囔。    才静了一瞬间,便听孤身赭衣男子伴着铜质金属在木头上的敲击声,冷笑一声,三人皆朝他看去,瘦脸年轻人刚丢了面子尚未挽回,一腔憋闷无处发泄,登时火冒三丈拍案而起,“笑什么你。”    赭衣男子并未立时答话,先是露齿一笑,继而又慢条斯理的抽了口手中烟斗,一派悠闲的吞云吐雾,丝毫不将眼前人放在眼里。他稍稍低头,却抬眼盯了他们片刻。他眼中无甚笑意,倒像只瞧着掌中鼠的猫咪,早已大势在握,却懒洋洋的样子,硬生生叫那年轻人止住动作。    他又复坐直身子,一只手臂以肘部撑着桌面,短促而轻微的吸了几口,烟随着他说话的气息喷出来,“这位兄弟知道的挺多,那不知这位兄弟知不知道如今这宫中,即便是阁臣上疏都要经谁的手。”    那瘦脸年轻人正要说话,被三人中一直未作声,面呈菜色的年轻人拦住,“如此妄言,非我等小民可议,见谅。”    瘦脸年轻人像是后知后觉自己方才不当之言,脸色暗了暗,终默然噤声。赭衣男子桌上还搁着只小酒壶,配一碗槟榔仅剩两颗在碗里。他又吸了口烟,却并未立时吐出,便将碗里余的两颗槟榔一齐丢到嘴里,就着烟嚼碎了。将那酒壶仰头一口干了,手指捏着瓶口,却未将酒壶规规矩矩的放回去,只将它拎在桌面上几寸,一松手,酒壶便摔回桌上。    黎瑨像是一下给这酒壶落在桌上的声音给震醒了,想朱徽媞独自一人在楼上,不便在此久留。起身便要走。    他才起身,那赭衣男子忽然又冷笑一声,开口道,“大伙都不过混口饭吃,兄弟劝你一句,即便是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也管好自己的嘴,当心闪了舌头。”    黎瑨正走到楼梯上,才上两阶,那人忽然画风转向黎瑨处,“是不是啊,大人?”    黎瑨脚下一顿,那人已半转过身子朝着他,笑呵呵的瞧着他,活像一只趴在梢头晒太阳的猫。那人眯着眼睛,目光绵密如针,其余三人的目光顿时也聚集在他的身上,又是怀疑又是恐惧。    无孔不入的特务机构,便是大明最富特色的制度所在,多少人上一秒还喝酒笑谈,下一秒便陷入鹰犬巢穴。    黎瑨亲手送进诏狱多少人,见过多少砭人肌骨不动声色,最终还不是苟延残喘,他不露声色,深知此时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半个字也未回话,便又抬脚迅速上了楼。    朱徽媞果已在桌边候他多时,见他进门,有些不满道,“怎么回事,这么久才上来。”直到黎瑨关了门,转身才又问,“水呢?”    黎瑨并未与朱徽媞落座,没有丝毫放松,听了朱徽媞的话手下顿了顿,片刻后又迅速将手中雁翎刀扣回腰间。    朱徽媞见他面色不虞,举止也有几分异常,自不会在意什么水不水的,“怎么了,楼下有什么情况?”朱徽媞心里确是有些急了,却并未表现,还是静声问他。    黎瑨又是习惯性的手挎在腰间,却并不如平常那样自然,肩膀微微挺着,像是下一秒就准备抽刀,带着几分杀气。他不愿叫朱徽媞过于担心,却少于这种娇滴滴的姑娘打交道,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    他行至窗边,窗外正是滚滚濠水,此时虽可以说是天朗气清,目前河水却丝毫不见颓势,依旧汹涌如常。    朱徽媞起身将窗边茶几上的包裹拿起来一并搁在桌,“天色还早,我们现在过城看还来的及。”    黎瑨没想到朱徽媞身体才好,便会提出上路眼睛稍稍瞪着,“公主身体可撑的住,若是不好,不急于一时,明日再上路也不迟。”    朱徽媞冷笑一声,“不迟,你刚才急得都快从窗户跳出去了。”    黎瑨给她这浮夸的形容逗笑了,他虽心中有些怀疑,可是自知言行仍有分寸,哪里能就急得从窗户跳出去,“公主言重了,”    他回身在屋中桌边落座,见朱徽媞面前杯中空了,伸手提起茶壶欲为她添水却到了个空,才想起自己将水壶忘在了楼下,只能将茶壶又摆回原处。    “公主,楼下人已经散了,卑职问过店内驿卒,只说店内人大多清早便出发了。即便是真有人能从卑职言行中看出一二,必定也于锦衣卫关系匪浅,不敢轻易来犯。因此公主可放心休息,卑职心里有数。”    “你心里有什么数,”朱徽媞环顾整个房间,屋内虽看起来有些简陋,此间客房就单间来说,面积不大,可细看窗檐屋角,磨损多半,却犹可见当年初建时的精致雕栏,且屋内有单独净房,必定价格不菲。    朱徽媞虽对钱财并没有什么强烈的概念,却并非与世隔绝,且她自小便拜帝师为师,多听民间疾苦,黎民万状,深知如今并非天下富足之盛世,“大人真当我皇家女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先帝自幼教我听孙大人讲学,大人当真觉得本宫是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女。”    黎瑨还真是这样觉得,他此次出行,身上确是带的不多,可是若二人路途顺利,倒也足够。他虽是真心同情这小公主遭遇飞来横祸,可是生在这乱世,宦官当道,奸臣满朝,泱泱众人皆无一水火,比这皇家女不知煎熬多少。他并非神佛,不可救这世间众人,近日对这皇女如此,当然存了日后必得涌泉相报的心。    可是对她的同情与怜惜,也并不能说是虚伪。    黎瑨自桌边起身,抱拳略略弓身,“卑职一介小民,风餐陋宿尚可,却不敢委屈了公主”    朱徽媞沉吟片刻,并未接他的话,直起身稍整衣摆,“罢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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