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的天儿越发冷,前几日下了场雪,北齐的皇城覆上一层莹莹白色,像拔丝儿的棉花,却不是甜的,凉得刺骨。    白日里尽是被乌云罩住,不大透亮,沉暮时分的天际划过一道艳丽的红霞,像是夏日的黄昏,没多久就散了去,再落下一场雪,冷得守夜的宫女狠狠一哆嗦。    宫里的更声像针尖儿似的一下下敲在心上,凤鸾春恩车上的铃儿响在夹道上,环佩叮当的声音恍若石子落尽了沉深的湖泊,荡起了无数涟漪。    前头四个小太监弓着身子,手里提着灯笼引路,那车里坐着的人便是今夜侍寝的娘娘,甭管身份世家如何,过了今夜,就是主子。    默书站在宫门前低头,春恩车从韵萃宫路过时里头的安贵人掀了轿帘看过来,唇边笑意柔柔,十足娇媚模样:“回去告诉你们家主子,别等了,皇上永远不会来了。”    轿帘放下时那张笑脸已收了起来,脸上神色尽是讥讽。    春恩车走远了,默书叹了气进院来,吩咐守夜的小德子仔细一些,莫让寒气入了内室,凉了主子。    沈清歌少有会如此隆重的妆扮,描了细致悠长的眉,眼尾上勾画几片迤逦花瓣,望过来的眼眸里像有海棠春夏的光彩,也有熠熠星辰的清辉。    默书晓得主子淡雅,性子也冷清,入宫十年从未获圣宠,不是不得欢心,是她不愿意,这样好的样貌,放在哪里不是打眼的人物?    然而人各有求,沈清歌不贪心,只求一世平安顺遂,入了这深宫,收起在府里时的尖牙利爪,遇了人便笑得和气,不争宠不谋上位,后妃当她是个死的,皇帝也是。    若不是有个世代为帝师的母家和手握兵权的长兄,她兴许是爬不到妃位的。    只是如今局势不妙,沈帝师政敌颇多,惹了无数的脏水,安丞相同沈帝师斗了半辈子,他的女儿乃当朝皇后,朝堂后宫齐心合力打压沈氏一族。    沈清歌虽不争宠,却也不好欺负,皇后丢过来的刺儿头,一个比一个更麻烦,她四两拨千斤的顶了回去,日日请安的时候,都要听见皇后那句“人不可貌相”,沈清歌晓得她在说自己,也做着提防,却没想到,安家把手伸到了沈府。    一件前朝龙袍藏于沈府,时隔新朝设立三十年重见天日,一干臣子上奏天子,道沈帝师沈廉包藏祸心,乃是前朝余孽。    年轻的帝王龙椅尚未坐稳,哪里容得了此等事,甭管真假,先把人抓起来,百种酷刑来一遍,沈帝师年迈,怎受得起暴室里那一群衙差折磨。    沈清歌晓得这事后,便再坐不住,皇帝的云荣殿她去过几次,锦昭不见她,殿里出来的人是皇后,冰刀一般的眸子盯着她,像惹了满身的晦气:“本宫便最瞧不惯你平日里清高的模样,此刻这样多好,也让本宫见识见识你无可奈何的模样,瞧着吧,你们沈家翻不了身了。”    越过她时,皇后微微弯了身子,附过来耳边道:“你该瞧瞧你爹受刑时的模样,本宫都替你心疼,听暴室的人说他如今已快撑不住了,你哥哥的命根子也被切了,同宫里当值的太监委实没什么两样。”    屋檐昏黄的灯光下,沈清歌身子颤了颤,腿脚软麻险些跌到玉阶下,默书眼疾手快扶住,皇后瞧见她这模样,神情痛快,舒心的叹了一口气。    那夜的冰霜格外重,雪像是棉絮一般的落在地下铺了一层又一层,风寒伴着昏暗的阑珊灯火。静悄悄的夜幕,云荣殿里头的灯灭了一晚,沈清歌跪在雪地里一宿,直到锦昭上朝时,也没有抬头看一眼她。    宫里便是这样,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沈家一倒,再无人问津沈清歌,殿前的小太监们见着她都觉得晦气,隔的老远便要绕路走。    默书扶着她回去的路上遇见新入宫的贵人,安家庶出小姐安沫云,一派关爱地嘱咐沈清歌仔细身子,末了道一句“沈帝师也是咎由自取,怎的想不开要和安家作对,姐姐啊,怪只怪你糊涂,没有像你叔伯这般良禽择木而栖。”    寥寥几语,却像是一把放在火里烤得发红的弯刀一般刺入她的心,沈清歌觉得透不过气,扶着默书快步回去,背后传来安沫云幸灾乐祸的笑声,同风声混在一起,刺耳得紧。    这之后已过五日,春恩车的铃铛声每日都会在宫外响起,沈清歌能做的仿佛只剩等待。    收起平日的素净模样,琅环锦衣一番妆扮,只是宫里的女人何其多,等了一日又一日,昼夜轮回几番,等到宫墙上的瓦都长了青苔也未能等来皇帝。    罪臣之女的妃子,皇帝提不起半分心思来怜惜。    盏台上的灯快燃灭了,沈清歌未挪动身子,闭着眼睛,脸上有睫毛垂下的阴影,像是睡着的模样,默书晓得她没睡,轻轻道:“娘娘该安寝了。”    几日前入宫的安沫云今夜承了宠,安家嫡庶两个女儿,前头出了个皇后娘娘,今儿又来了个新贵,都是前程似锦的,安丞相如意算盘打得响亮,为儿女铺路不择手段,腌臜事做了一桩又一桩。    沈清歌轻唔了一声,又是许久没有说话,默书瞧着她的模样,想着几日来看过的人心百态,心里难受,带了几分哭腔:“娘娘…”    “你莫要哭。”沈清歌说,抬手撑住一边脸,闭着眼睛静静地道:“现在还没有人死,我们都别慌。”    烛台上的烛火终于燃尽,殿内一片黑沉,有默书略带抽噎的声音,也有沈清歌平静的呼吸声,默书摸着道重新燃了一支蜡烛,想劝沈清歌睡一睡。她已几日不眠不休,身子怕是吃不住,却也晓得她这般风平浪静的模样下,一颗心已是案板上的蚂蚁一般,着紧得很。    主仆二人无话,夜里蜡烛燃尽,沈清歌只吩咐一句燃烛,旁的不再多说什么。    皇帝在等候的结果,她也在等。    冬日的夜格外冗长,像是流不尽的长河一般的难耐,天边渐渐亮了点白光,默书忙活着招呼宫里的人伺候洗漱。    沈家失了君恩,底下的奴才都是心知肚明的,默书的吩咐下来,宫女太监都是懒懒的,半天抬不来一盆水。    默书气得咬牙,拿过盆子接了水,正巧院外过来一行人,打头的是皇上近身太监张文全,进了院儿便拿高了眼神看人,尖利的嗓子喊了一句:“静妃娘娘起了吗?”    “公公请进。”里头传来沈清歌的声音,许是一夜未睡的缘故,听来有些沙哑,张文全进去里头,没有平日里恭敬的模样,寻了个软塌便坐了下来,敷衍道了一句:“奴才给娘娘请安。”    “公公今日来,所为何事?”    “皇上让奴才来一趟,同娘娘说一说审讯的结果。”    袖中的手紧紧的握住,心脏的跳动慢慢加快速度,沈清歌的面容却是平和的,唇边的笑意同往昔那般浅淡,耐着性子问:“是何结果?”    “沈氏一族乃前朝余孽,证据确凿!”    指甲陷入掌心,血渍沁透进手袖里,她没察觉到一丝痛感,强打起几分精神问:“皇上怎么说?”    张文全眼神掠过她手中的血迹,眉目中的料峭寒凉能与外头的飞雪同比,啧啧冷笑两声过后,一脸可惜的模样:“方才已下了圣旨,娘娘要怪便怪你叔伯,跟错了主子,卖了你们一家,如今却是自投死路,满门抄斩,皇上可是谁也不会放过。”    方才还激烈跳动的心猛地沉寂下来,沈清歌愣了许久,哑着声音道:“我父亲是冤枉的!”    “冤不冤枉有何妨?重要的是,皇上信了。”    张文全从小太监手里接过一只精致雕花小瓶放在桌上,斜眼看她:“娘娘,皇上的心意都在这个瓶子里了。”    这瓶子委实漂亮,里雕花,外塑漆,上面的牡丹花开得十分艳丽,巧得恍若实物一般的,然而里面装着的却是要命的东西。    张文全道了一声“时辰差不多了”,外头似是又开始飘雪,落了更急了。    沈清歌平静的将那瓶毒.药拿在手中,听张文全说:“二小姐听说这事儿的时候正怀着身孕,可惜了,肚子里的孩子也没能保住,清禾少爷也是大好年纪,刚升了官职,只怪命不好。方才时辰到了,现下娘娘的父亲母亲,兄长弟妹的首级都已乱臣贼子的名义挂在城墙上呢,娘娘应当高兴,皇上念着旧情,留您个全尸。”    端坐的身子已有些晃荡,沈清歌微微一笑,血肉模糊的双手抓着桌角起了身,张文全垮下脸来:“娘娘快喝了这赏赐,奴才还得回去交差呢。”    “公公放心。”沈清歌仰头喝下,一滴不剩,瓶子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从里头出来的时候默书连忙过去扶她,双眼红肿,压着哭声道:“娘娘前头等等默书。”    自她十六岁入宫为妃,默书便随着宫里的规矩喊一声“娘娘”,这道高高束起的宫墙隔断了外头似锦繁华的闹市,隔断了她与沈家的一切。    走了几步,刀子划过肉体的声音突兀响起,空中一道艳丽血色如泼墨洒过,默书扶住沈清歌的手了无生气的垂下,身子重重砸在白茫茫雪地里,张文全的声音响起:“奴才差点忘了,皇上说满门抄斩,一个也不能放过。”    沈清歌望着那道鲜红的血,只觉得双眼生疼,新雪落下,片刻又覆盖得干干净净。    她矮身子跪在一旁,轻轻将默书抱在怀里,一面抱紧,一面吐出几口黑血,体内是钻心刺骨的疼,吸一口寒气,连带着五脏六腑都撕扯在一起。    本想走到宫搂上见家人最后一面,眼下看来是不可能了。    这片四四方方的天空,上头光亮昏暗,黑云遮住了大好青天,雪落在深深宫墙高瓦之上,积了一层一层,重叠的模样像是连绵群山。    沈清歌缓缓合上双眼,她这一生,如缥缈虚无的尘烟,风吹即散。    若有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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