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允神态自如的拱手,“樊公子怎么一个人?”    樊永胜皱了皱鼻子,像是没想到王允会问这样的问题,但还是言简意赅的回答,“他花酒喝醉了。”    樊永胜一向最不喜欢别人跟他弯弯绕绕,于是开门见山的接着说,“王公子应当知道妙常谷。”    妙手回春春常青,一代医圣谁人不知。王允不置可否的看着樊永胜,知道他还有后文。    樊永胜得不到回答也觉得无所谓,反正他这也不是个疑问句,于是接着说,“春先生与我师父至交知己,医者的手不应该伸到诡谲肮脏的地方搅弄风云。而你,不应该脏了春先生最珍视的手。”    他很难得一次说这么多话,不过春先生是与师父性情最为相投之人,也是值得说的。    王允眼眶微微发酸,因病弱而苍白的肤色又更白了几分,气息不由自主的紊乱。    那个人于他是师更是父,若是没有他自己早就夭折在幼时。他不但给了他第二次生命,还教会他诗书礼义,教会他救死扶伤。    他不该辜负师父的再造之恩,不该让医者的手粘上阴谋,可是韵儿……    声音有些艰难的吐出,“师父亦教导‘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我自有要守护之物。”还有半句他没有说出声——他日必定自断双掌,以还师恩。    樊永胜皱着眉听完,却也没有再说什么,刚刚他说的话已经够多了。    湖心亭上,怀中的美人在揉捏之下身软气短媚色迷朦,楚怀坤眸中却仍是一片冷静神色。    于帝王而言后宫更多时候是拿捏牵制前朝的工具,其中道理纠葛楚怀坤自然一清二楚,所以当夏娉姈微微流露出一丝倾慕之情时,他便顺水推舟的因势利导了。    朝堂正是用人之际,他若是不能尽快觅得人才丰满羽翼,大夏朝就只能在朝堂争斗和固步自封中走向颓败,为了留住王允这个难得一见的栋梁之才,他不介意采用一些常规的非正常手段。    于是傍晚十分,楚怀坤半怀抱着初承雨露,步伐不稳的夏娉姈满脸愧色的说:“我一定不负娉姈情谊,要给她一个名分。”    又面露犹豫着说:“只是身份特殊,还要先带娉姈长安才行。”    王允如同吃了死苍蝇一样的面色,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显然是将胸中的怒气压了又压,最后才缓缓开口,“薄公子既已与舍妹私定终身,就不必隐姓埋名藏头露尾了吧。”    即便压抑了这么多次不说出太过失礼的话,声音里还是带了薄怒。    楚怀坤面露难色,却还是一派落落的说:“实在是有为难处。”    依偎在楚怀坤怀中的夏娉姈也出声帮腔,“兄长就不要再为难薄郎了。”    王允的面色更难看了几分,嘴唇动了动,却还是将口边的话咽回了肚中。    “娉姈年幼失孤,所谓长兄如父,她的亲事王公子还是应参与一二的吧。”    王允面色愈加难看,但看见夏娉姈冲他投来期许的眼神,还是艰难的点了点头。    次日,五人便收拾大点,行往长安。    不过好在经过一夜王允似乎想通释怀许多,气氛倒是还算融洽。为了照顾夏娉姈长在江南不通骑术以及王允的身体羸弱,五人四马一车,缓缰慢行,沿途赏景,竟与南归的大部队同日抵达长安。    因与大部队撞上,跟王允二人坦白身份的方式就有些简单粗暴,但木已成舟皇命难违,王允与夏娉姈也只有领旨谢恩的份儿。    于是宫里多了位极尽隆宠的夏美人,煊德帝又趁热打铁的第二日就请王允入宫,于是便有了围场偶遇的一幕幕。    马车摇晃,沈衍眉头紧锁的听王允讲完过去三天瞬息万变的事情,思考良久终于开口:“所以圣上今日之所以会带韵儿去围场,之所以会晋她的位分,不仅是宠爱韵儿以及提拔我,更是做给你看的?”    王允点头,“他是想借你和韵儿向我展示只有我肯入朝为官,娉姈将来的路才会好走一点。高压加之怀柔,恩威并行,不愧是一国之君。”    沈衍皱着眉深深的盯着着王允略带阴恻的脸看了良久,凝重道:“你在我心里一向是最当得上温润如玉四个字的人,你的脸上不应该有这样的表情。”    王允面色一僵,又很快释然的笑了笑:“其实他所利诱我的都让我极为心动,只不过这其中缘由并非他以为的娉姈罢了。”    是韵儿,沈衍自然知道王允苦心经营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家那个妹妹。    只是,今日在围场韵儿见到王允时的神情里只有喜悦,跟见到自己这个兄长时的神情一般无二。    那时他就知道自家妹妹一直都是把王允当做了另一个兄长罢了,只是恐怕她自己也不知道那不是心悦。    “我们沈家的家丑你是一清二楚的,也知道自小我就是最疼惜韵儿的。”沈衍说得艰难,一字一句都十分缓慢,“但我还是想说,韵儿脚下的路不值得用你的理想和一个姑娘的终身去铺。”    双目对视,沈衍的眼睛里全是真诚与痛惜。    王允默然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才低低吐出一句,“于娉姈,我只好来世再还。”    ……    次日一早,长乐宫中。    沈清韵一袭华服歪坐在正厅的贵妃椅上,身边跪着一个赵粉宫衣的宫女,兢兢业业的替她锤腿。夏徽在身后还立着,琯桃则捧茶站在身侧,底下彩釉瓷石的地板上还乌压压跪着一众奴才。    虽没行册封礼,可如今也是得了皇上口谕的正五品荣华,也终于正儿八经算个主子了,在加上后宫高位空悬,她如今也是排的上号的后宫第四人了。内务府可就眼疾手快的巴巴送了一众奴才过来,长乐宫里的小厨房也着手铺设起来。    沈清韵慵懒闲适昏昏欲睡的微眯着双眼,似乎是在享受腿上恰到好处的按揉,实际上打量着下头看似恭顺的跪着的奴才们,心里头清明的很。这泱泱十几人里面估计多半都是其他宫里安插进来的人。    目光投向跪在最首的一等太监,“这是要本宫留几个人?”    被问话的太监松了口气,这沈荣华随手指了个宫女上去给她揉腿后边一言不发,静得他心里直发毛,终于得了声音连忙叩首回:“常总管亲自嘱咐让娘娘随便挑几个可人儿的,看不上的便打发回去,内务府自再送来和娘娘意的。”    沈清韵沉吟一声,展颜道:“那便都留了罢。”    事出突然各宫应当尚算是措手不及,又是常公公亲自去吩咐的,底下那些不入流的估计也收敛一二。总之要向宫里不混进来几个吃里扒外的那时不可能的,眼下这一批应该还算干净些。    又对琯桃说:“公公在这跪了好一会儿,把茶水送过去给解解乏,再去取袋金骡子来,也算是没白辛苦公公这一遭。”    那太监自是喜滋滋的接了茶水,收了钱袋谢恩,心里万幸晋上来这位沈主子是个好相与的。    不过,若是他能预见后事,只怕会对自己现在的想法欲哭无泪吧。    管事的公公谢恩离开,这一众的奴才便算是留下了。充盈了十四个奴才,一向清冷的长乐宫霎时显得热闹起来。    沈清韵还是歪歪倚在软塌上,问话考察的工作就交了夏徽,腿上持续的力道让她全身的筋骨都格外放松,浅笑着问跪在身侧的赵粉宫女:“叫什么名字?”    “奴婢绣儿”赵粉宫女大胆又不失恭敬的开口,手上却没有一丝怠慢。    沈清韵满意的点了点头,“你这手上功夫不错,就留在本宫身边伺候茶水吧。”    底下奴才闻言目光都投向这边,三等奴才都是些粗使的,而沈清韵身边的二等宫女统共就四个位置。一直跟在长乐宫的玉春占了一个,便只剩了三个,如今又被绣儿占去一个,名额就显得格外紧凑起来。    稳重些的看了一眼就立马恭顺的垂下目光,不稳重的甚至有明目张胆显露出嫉妒之色,沈清韵全部尽收眼底。    最终由夏徽暂定了另外两个二等宫女,看着都是恭顺妥帖的,赏了银钱就打发她们自己熟悉去,至于太监都交了王福禄那便去管教。    众人散去,屋子里只剩沈清韵和夏、琯两人。    “娘娘,那个绣儿实在浮躁大胆得很,怎么抬举她到身边伺候?”琯桃方才一直没敢插嘴,待到了四下无人之时才嘟囔着抱怨开。    沈清韵方才之所以点了绣儿上前捶腿可不是随手一指的事儿,那绣儿一进来一双活泼水灵的眼睛就不停偷偷地打量长乐宫里华贵奢靡的陈设,眼睛里满是羡艳之色,沈清韵便知道她是个要生事儿的。    不过今天她也是想明白了许多,即便宠冠后宫如珍贵姬,不还是被能操持掌事的慧贤妃稳稳压了一头;昔日自己身子上可没少给煊德帝甜头,却还不如用人之际自己兄长进宫一次来得有用;再看当下浓情蜜意的夏美人,没有个依仗之人到底也不过小小一个从七品美人。    说到底皇上胸怀天下执掌江山又怎么会把心思困在男欢女爱上。那些身娇体软妖娆妩媚尽得雨露的,也不过当个作乐的玩艺儿宠物罢了,还是要家中有能为朝廷所用之人,子个儿会看账本子能理事儿才是持久之道。    所以绣儿这样活泼大胆有野心的奴才,别的宫里避之不及自己确实乐见其成。    宫里多一个人便是多一份雨露多一个在皇上面前刷脸的机会,就算她将来有了孩子自然是养在自己这个主位膝下,加之出身卑贱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怎么看都是一本万利的好事。    不过这各中道理她并不想琯桃明白,妮子还是天真心性,她以后也定是要给琯桃指个好人家的,何苦叫她去知道这些。    于是半是无赖的笑着说:“你也知道我是个贪图享乐腿根子软的,那绣儿捏得实在舒服,什么时候你也学会了这一手,我立马撵她出去。”    琯桃气得脸红,“我哪是在拈酸吃醋!娘娘也就爱那我玩笑!”    玩笑罢又用了些小点,沈清韵低头看着自己身上云锦鸾缎珠光宝气的华贵长裙,竟依稀的有一丝珍贵姬的娇奢,心里泛起些许厌恶,对夏徽道:“太后一向不喜这样大红大紫的靡靡之风,去取件素净衣裳来。”    换了衣裳便往太后那去,这会儿时辰尚早晨光微熙,御花园里难得一件这样的寂静无人恬淡风景。突然前方的亭子里传来悠扬琴音,何人竟有如此雅兴?    沈清韵眼睛泛亮,如何她也算是个好琴之人,便生了结交之心。    可驻足听了一会儿,却觉有些失望。这琴声技法有余而气节不足,空灵有余而韵味不足,便放弃了前去一探究竟的念头。    抬步欲走又听见男子的声音,“娉姈的琴技可是师承你义兄?”这声音沈清韵自然再熟悉不过,正是煊德帝楚怀坤。    又传来小女儿较弱的声线,“嫔妾还不甚精通。”想来是夏美人。    沈清韵突然生了几分好奇,这看似柔柔弱弱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子是怎么就抓住了煊德帝的心呢?    与其说好奇倒不如说是不忿,音容相貌出身家室就连琴技,自己哪个不是样样比她要好,怎么自己苦心经营都得不到的叫她轻易得了去。    不过沈清韵一向乐于学习,善于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于是她止住了刚要离去的脚步,默默的往树丛里挪了挪,将自己藏得更严实些。    这个角度正能依稀看见缕明黄,夏美人青的影子正窝在明黄之上。    大约听了一会儿,这夏美人也不过算是有几分才情,似乎也没什么十分特别。    又过了一会儿竟唱起曲来了,黄莺一般的清脆柔美,却又带着些销魂蚀骨的媚,原来煊德帝是喜欢听曲儿啊。    不过像她这样的世家之女一贯被教导的对这类技艺嗤之以鼻,是不让她们去学那些个轻贱的伶人戏子。这精华沈清韵怕是学不来了。    听得没趣儿,又怕晚了太后那边,沈清韵便转身绕开他们离去。    忽然觉得如芒在背的古怪,好像是有人在背后直勾勾的阴狠的盯着她。有些心悸的回过头,曲儿声依旧,明黄稳稳。    暗笑自己又是犯什么做贼心虚,便加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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