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棠噎着气,恼道,“我说大哥,玩笑点到即止吧!” 她心如明镜,看得透彻,眼前这人虽然嘴上调笑,然而眉梢眼角却并无半分轻浮浪荡,幽深的眼底不涉丝毫妄念。 容与闻言,眉眼间皆染了层温和的笑意,他松开了禁锢,转而牵起陆棠的手,一边往外走,一边微笑道,“出门左转,街口第二家的鸡汁汤包味道一绝,一起去尝尝。” 陆棠被紧紧攥着依然挣脱不开,只能任由他牵着走,咬牙切齿间暗暗恨声道,“算你狠!” 夜间的月色朦胧如梦,容与水月色的长衣在风中猎猎飞散,脸上带着从容温润的笑显得愈发柔和,尤其是他前行的姿态,优雅散逸中又有些漫不经心。 他刻意放慢步调,与陆棠并行。虽然从背影看来是高出陆棠许多,但即便陆棠是一身不起眼的男装打扮,气度却也丝毫不逊色,那一头高束的长发更显得她姣姣的眉宇间英气飒飒。 只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两个大男人牵手逛街,虽然甚是养眼,但怎么看都觉得有些诡异。于是引了一些年轻姑娘抑郁尾随,目光幽怨一如这天边清幽的圆月。 前方路口,还未走到店门前,陆棠就已经闻到了顺着晚风吹来的阵阵汤包香。 “你太瘦了,要多吃一点。”容与夹起一个汤包,放到酱料里轻轻一蘸,然后放到她面前的小碟里。 陆棠微微蹙眉,忍不住抬眼看他,越看,越觉得他深不可测。 “好看吗?”容与未曾抬眼,只是浅笑道。 陆棠木着脸,“勉强过得去。” 事实上她也必须承认,眼前这个姓甚名谁、身份成谜的家伙的这副尊荣,即便是用尽天地间最美好的形容词,也囊括不出他超逸脱俗的那小小一角。饶是陆棠这种在军旅之中摸爬滚打多年,已经阅“脸”无数,此时也不禁有些微微动容。 “多谢夸奖。”他笑笑。 春风徐徐,带动弯月边的薄云流荡,荡起浮浮沉沉的斑驳月影。那些影子沉在他温润的眼底,仿佛是一池涟漪层层的春水,密密地包围过来。 陆棠不禁一噎,他到底从哪里听出来,她这是在夸他? 她一筷子戳起汤包狠狠地咬了一口。 容与看在眼里,只觉得心口仿佛也给人咬了一口似的,密密麻麻地痒。 不多时,两笼汤包,一笼半都进了陆棠的五脏庙,容与几乎一口都没有尝过。 陆棠看着他,道,“你好像一点都没有吃,不饿吗?” 容与以为她是指汤包的事,正要回一句“不饿”,却听陆棠接着道,“我身上银子不够,不过路口的桂花糖还是请得起的。” 容与的眼睛立即亮了亮,回得干脆利落生怕她会反悔似的,“我很饿。” 出了汤包店,街面上的人不减反增,依然人潮攒动。 容与走在陆棠的左侧,神祇似的尊容上挂着生人勿近的优雅浅笑,以至于陆棠身旁三尺开外都无人敢近。 陆棠摸了摸身上的几个铜钱,正好够买两份桂花糖。 她也是刚刚忽然想起记忆深处里,六姨娘总是省吃俭用,用微薄的月钱到巷子口的小摊上给这具身体的原主买桂花糖。 想起六姨娘,陆棠的脸上不由得溢出浅浅的笑意。 于是容与稍稍偏过头,便看到这样了这样的一幅如画的风景—— 盈盈而立的陆棠提着沉沉的药包,额间的几缕乌发轻轻吹荡,荡出她乌沉如羽的眉,清亮明澈的眼,和唇畔边暖如春阳的笑。 他此前看过她的很多面,坚韧的、倔强的、果决的、傲然的、凌厉的、狡黠的……原来还有明朗的与温情的。 她是这样一个爱憎分明、鲜明如画的人,倒越是叫他忍不住想再多靠近她一些,再多往深处探究几分。 来到摊前,陆棠摸出身上的铜钱往前一递,笑道,“老板,我要两份桂花糖。” 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娇俏的嗤笑声,“老板,这桂花糖我全要了!” 随即一锭金元宝从半空中直接砸到了摊位上,哐当几声响。 陆棠转头,不由得笑了笑,哎哟喂,还真是冤家路窄啊,这不是前些时才挨过她三巴掌终于消停了大半个月的陆大姐吗? 只不过这回她身边又多了一个人。 一身素白锦袍,竖着整齐爽朗的冠发,腰间别着彰显家世的羊脂白玉,一副正人君子般的脸上挂着一脸高贵不可近的模样。 冯子之,冯家的嫡长子,原主暗恋多年的人。 冯家与陆家一向亲近,冯氏更是稳坐陆家主母之位,而冯子之作为亲侄儿当然也常来府里走动。 透过脑海里原主鲜明的记忆,陆棠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原主心底深处,那份卑微如尘、难以启齿的深情。甚至在她十几年寡淡而卑微的生涯里,“冯子之”三个字几乎占满了整个心房。 她只要稍稍追忆,便能看到过去那个胆小懦弱的姑娘,在看见自己暗自心仪的人时,笑意顿时漾开在嘴角,眼底都是晶亮的欣喜。 可那人眼高于顶,却从未正眼看过她一次。她一腔卑微的爱慕错付,到头来还断送了自己珍贵的生命。 陆棠心底暗暗一叹,可惜了。 陆清立在一旁,见陆棠面对冯子之露出一副“犹自叹惋”、“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禁凉凉地刺道,“陆棠,你不好好安份地呆在家里,跑出府来做什么?” 冯子之闻言,目光淡淡地从陆棠面上掠过,眼中不禁掠过一丝嫌恶。 原来是她,过去他造访陆府,好几次都察觉到她躲在暗处里,像一个肮脏恶心的老鼠在暗里窥视他,本以为是府里哪个不懂规矩的奴婢,后来才知道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外室女。 陆棠笔挺的身姿都未曾低微过半分,她面上带着从容而淡定的笑意,回道,“我的事就不劳大姐操心了,倒是夫人前些日子卧病在床,大姐你不在床前伺候,反倒有闲情出来月下花前,就不怕寒了夫人的心?” 她的目光淡淡地瞟向冯子之,并没有忽略他眼中扎眼的厌恶之色。看来这个名满汴京的贵介公子也就这副鸟样了,渣男贱女,果然天生登对。 陆清闻言浑身气得微微颤抖,本想泼口大骂,但是瞧见陪在身边的冯子之,到嘴边的字眼又硬生生憋回了喉间。 她压下心尖的怒意,亲密地挽住冯子之的手臂,精致漂亮的脸上犹如盛开的牡丹娇艳无双,“陆棠,你少挑拨离间。今天是表哥主动邀请我一起欣赏上元节的花灯,我当然不会推辞。” 她得意洋洋地看着陆棠,脸上带着炫耀的神采,眼中含着挑衅的光芒,仿佛在嘲笑陆棠心中那段不为人知的卑微暗幕。 “是吗?”陆棠看着陆清整个身子都快要贴到冯子之的身上,眼中浮起一丝讥诮。 陆清无非就是想利用冯子之来刺激她罢了,这种三岁小孩都不屑用的把戏。 陆清掩住眼底的鄙薄之色,抿唇一笑,面上故作疑惑地问道,“二妹,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心中却在嗤笑,就算你陆棠再怎么装得若无其事,这会儿看到自己和表哥这般亲密,心里也是恨得咬牙切齿。 “不劳大姐关心,我的身体好得很。”陆棠轻轻一哂,陆清在府中骄纵跋扈,府外却端出一副知心解语的模样,果然是古氏亲生的,都是一个丑行。 陆清见状不禁暗自狠笑,还在装模作样?陆棠,你以为你藏着掖着就没有人知道了?好,今天我就把你那些肮脏龌龊的心思统统公之于众! 她故作怜悯地看着陆棠,似是叹息一般地道,“我知道你心里爱慕表哥,陆家与冯家一向往来亲厚,表哥更是自幼便时常登门拜访,你经常未经父亲的允许,便擅自跑到前厅偷偷窥视表哥,上次甚至还想偷走表哥的帕子……” 四面往来的人听到声音渐渐停下脚步侧目观看,陆清目光一扫四周,神色越发的得意起来,人越多越好,她打定主意今日一定要叫陆棠颜面扫地,再也抬不起来头来! “清儿,别胡说!”冯子之目光极其冰冷地瞥了陆棠一眼,眼中闪动着毫不遮掩的嫌恶,仿佛自己被一个身份低贱的庶女偷恋,是一件多么恶心的事情。 人群中一片哗然。 那个男装打扮的少年竟是陆家庶出的二小姐?是那个流落府外多年,后来被接养回府的外室之女? “没想到堂堂陆家的二小姐竟还会做出这等暗中偷窥的事情!真是不知羞耻!” “不过是一个外室生的庶女,竟然也敢肖想冯家大公子,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异想天开!” “她一个未出阁的丫头竟然敢做出这种事情,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身份,真是不知廉耻!” 四周窃窃私语的声音,无数难听的言语像带毒的利箭,朝着陆棠射去。 那一瞬间陆棠面色冷峻,薄唇紧抿,看向陆清的眼底已然沁出了层层寒气,只觉得灵魂深处那些被原主小心珍藏的东西忽然间崩裂破碎了一般,竟疼得她几近窒息! 那是来自原主藏匿在灵魂深处的共鸣,是她一直埋藏在心底里最辛酸最卑微最难以启齿的感情,是她爱得那样小心翼翼、鸢肩羔膝的秘密。 如今却被陆清毫不留情地撕开,被四周侮辱漫骂的声用钝刀凌迟,一刀又一刀,割的尽是心头上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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