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张脸,与她日前在敬国公府宴会上见的那张脸,并非完全相同。脸上不知涂了些什么颜料,肌肤昏黄而暗沉,还刻意在嘴角加添了几条难看的纹路,显然是要故意隐瞒其身份,免得被人识穿。    不过从魏曜现身的第一眼起,苏心玥就对他抱持着如临大敌的态度。纵化成灰她也认得。    苏琥探了探那人的鼻息,有些惊喜的拍着胸口,“姐,他还活着!”    废话,别人特意来碰瓷的,又怎会真个把命赔进去?苏心玥对弟弟的蠢萌颇为无语。当然,苏琥并不曾见过魏曜的形容,纵见了他也未必认得,这一点倒是情有可原。    既然不是事故,苏心玥就懒得放在心上,淡然转身上车,“走吧,没咱们的事了。”    “他还躺在这儿呢!”苏琥大呼小叫起来,好像是多么了不得的一桩奇闻。    苏心玥不悦皱眉,“那便命人送他去医馆,再给他些银两治病,如此总成了吧?”    “姐,你怎能这样冷漠无情?这人是咱们撞倒的,没准又受了重伤,万一医馆里救不活追究起来,你想咱家受到牵连么?再者说,他是个无家可归的乞儿,医馆里兴许见他老实可欺,狠狠地讹上一笔,吃亏的也是咱们呀!”苏琥忽然变得聪明起来,说话也有条理了许多。    “那依你该怎么着?”苏心玥耐着性子道。    “当然得将他送到府中去,再请一位大夫来好好疗治,能救活便是幸事,万一死了,事情也烂在私底下,岂不省了许多麻烦?”苏琥无比理直气壮。    苏心玥立刻反驳,“不成,咱家又不是客店,哪能胡乱什么人都收留进来,你也太胡闹了些!”    “姐,你一向不是最慈悲、最乐于助人的么,怎么今日却推三阻四的?是不是嫌这乞丐腌臜,怕污了你的眼?”苏琥挑衅般的睨着她。    苏心玥气得咬牙切齿,这个弟弟,简直是专程来和她做对的。其实苏琥也并非好管闲事之辈,只是样样都喜欢和姐姐对着来,苏心玥越是拦阻,他反倒非如此不可了。    罢了,是他爱自找麻烦,可不关自己的事。仅仅是刹那间的思量,苏心玥已调匀气息,漠然道:“随便你吧。”    她不知魏曜为何要自贬身份设下这套陷阱,不过此时的他,远远还称不上恶狼,顶多是头癞皮狗罢了。    她倒要看看魏曜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苏琥得意自己终于扳回一局,颐指气使的吩咐身旁小厮煮鹤,“另外雇一辆车,把此人送到丞相府去,就说是我的意思。”    苏心玥冷眼看着煮鹤吃力的将那人抬起,魏曜始终一动不动,不晓得真晕还是假晕。她心底蓦地浮起一个念头:会不会连他们姊弟间的吵嘴也是魏曜设计好的,他算准了苏琥的性子,因势利导,从而顺利获得进入丞相府的资格。    若真如此,那他的心思也太可怕了些。    *    二苏从书院回来,约莫已到了日中时分,苏琥犹自喋喋不休,神情且颇郁闷,他没想到南山先生这么快就答应收苏心玥为徒,要知他当初可是求爷爷告奶奶的跪了半日呢,还连累景阳翁主费了大笔银钱,南山先生这才松口,却也没正眼瞧过他,只当他一个平常的纨绔看待。    苏心玥摸了摸弟弟的头,笑盈盈的说道:“不要紧,我是你姐姐,以后自然会对你多多照拂的。”    苏琥从鼻子里哼了声,嘟囔道:“你别高兴得太早了,南山先生一开始可没说招女弟子呢,要不是……”    要不是南山先生还没用膳,苏心玥又适逢其时的现做了一道黄焖栗子鸡,把先生的胃伺候舒坦了,那位顽固的老人家才改了口,说苏心玥杀鸡的姿态颇有侠女风范,乃可造之材,因此教她一招半式也无妨。    简直是放屁!杀个鸡怎么就成侠女了?想他苏琥秋猎时也跟着打过几只狍子呢,岂不该称一声武林盟主?    不平之气发泄过了,苏琥又狐疑的看向苏心玥,“你什么时候学会做菜的?”    从来没进过厨房的人,菜刀和砧板居然能在她手中服服帖帖,运用自如,简直匪夷所思,天赋异禀也不带这样的!    “你不在家的时候。”苏心玥笑眯眯的道。    算起来,他不在家的时候多着呢,想不到苏心玥居然还留了一手。苏琥嘀咕着,“别说,你杀鸡的样子还挺怕人的,比娘都强多了。”    景阳翁主从来不敢弑杀活物,如今年纪渐长,更是以行善积福为己任,杀生这种事是万万不肯做的。苏心玥却不同,瞧她那般利落的将鸡头拎起来,露出突突跳动的颈部,继而便是一刀下去,鲜红的血滴潺潺溢出——苏琥不由滴溜溜打了个寒噤,真是可怕的女人!    苏心玥沉沉不语,眸中神色未定。她当然不能胆小,若连一只鸡都不敢杀,将来就更不敢杀人了——谁能保证不会有这么一天呢?    煮鹤听闻少爷回来,连忙下阶相迎,将他脱下的外袍搭在臂上,又倒了杯龙井供他解渴,并道:“少爷您适才命带回来的人,小的已将他安置在客房了,您可要亲自过去瞧瞧?”    他不提,苏琥都快忘了这茬,随口问道:“请大夫看过不曾?”    “看了,就是常给咱家看病的那位方大夫,说是并无大碍,好好将养几日便没事了。”跟了一个不成材的主子,煮鹤办起事来不得不妥善又精明,如此才能凸显自己的价值。    苏琥满意颔首,“你做得很好,我这就过去。”    他见苏心玥朝后厅走去,忙瞪眼叫住她,“你不去呀?”    “与我有什么相干?”苏心玥眼皮微抬,步子却没丝毫放慢。    苏琥急道:“别忘了,是咱们乘坐的马车一起撞了他!”他有意咬重在那几个字音上,“他要是死了,你也休想逃脱干系。”    “他不是好端端的吗?”苏心玥纳罕道。    “谁晓得姓方的是不是庸医,万一现在诊出来是好的,过几日却死了,你想我一人被官府捉去么?”苏琥索性耍起了无赖。    有些人往往在不相干的事情上脑子格外清楚,苏心玥无法,只得施施然随他过去,心里暗暗想着:不知道原本的苏小姐有没有发现她弟弟是个难得的猪队友,大概是没有的,因为苏小姐当时都被恋爱冲昏了头,一心渴盼着与魏曜长相厮守呢。    两人来到客房,但见魏曜屈身卧在榻上,大约经过了一番梳洗,看起来不那么丑怪,不过身上的衣衫仍是破旧如前:这是当然的,丞相府没道理赔他一身好衣裳。    苏琥虽然文武皆是庸才,心地却十分良善,撩起衣襟坐在榻边,很是关切的问道:“你好些了么?”    若非魏曜此刻的模样实在称不上英俊,苏心玥真会怀疑她这个弟弟有断袖之癖。不过比起苏琥的性取向,她更关心的是魏曜该如何把这个谎圆过去,一个四肢健全的人是犯不着沿街要饭的,何况他生得这样高大,再怎么装可怜,别人也很难施与怜悯。    到底她是低估了魏曜的想象力,但见他颤颤巍巍的支起半身,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发出的却只有咿咿呀呀的低语,跟蜂鸣似的细弱含混。    苏琥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哑巴呀!”    魏曜假装乖巧的点了点头。    苏琥立刻面露同情之色,好似他颇能体谅这些不幸者的难处。他追问道:“那你会写字吗?”    这回魏曜却是摇头。    难怪会落到行乞的地步哩!口不能言,又不识字,这样的人不论到了哪处都是不受待见的。且旁人见他身量高大,从心底里便多了三分疑心,更加不愿意施舍。难怪他见了几个不值钱的馒头都要争抢,险些搭上一条命进去,天底下竟会有这样的可怜人!    苏琥被自己的一番猜测感动得眼泪汪汪,扭头向着苏心玥道:“姐,我们把他留下来好不好?”    苏心玥没想到这蠢弟弟竟想在自己家里养一条毒蛇,立刻提出反驳,“不行!”    “可他也没地方去嘛!”苏琥辩道。    “他可以回乡种地呀!”苏心玥冷冷说道。就算魏曜真变成了哑巴又怎么样,哑巴也有手有脚,不见得非得靠别人养活,她可没有多余的同情心可供施舍。    “那也得有地可种嘛!你不知道有些乡下人家过得多么艰难,连租子都交不起的。”苏琥忽然间倒懂得许多了,他牵着苏心玥的袖子央告道:“好姐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发发慈悲好不好?”    被侥幸“捡回”的魏曜似乎也发现恩人家的难处,竟蹒跚着下了床榻,朝着苏心玥规规矩矩的磕了三个响头,继而抬起头来,以小狗一般可怜兮兮的眼光望着她。    不得不说,他的脸虽然经过修饰,遮挡了美貌,一双眼睛仍是极富魅力的,恰如两汪泛着幽光的深潭,冷不防就会将人吸引过来。尤其他额上带着略微红肿的创痕,更容易激起年轻姑娘们的怜爱。    身后几个侍女已有些不忍的转过脸去。    苏心玥陡然觉得压力山大,魏曜一连串的动作,无疑表露了他留在丞相府的决心,不惜贬身为奴也要达到目的——他几时变得这样不要脸了?苏心玥可不记得原书里的他恁没底线。    原书里的魏曜可是极为注重捍卫自己的尊严,即便是在与苏小姐虚与委蛇的时候,亦是采取高高在上的施舍姿态,令苏小姐百般迁就着他、依附着他。这一位倒好,干脆连面子都不要了。    苏心玥不禁想起唐伯虎点秋香的故事,当然那是不一样的。唐伯虎还可说是追求爱情,至于姓魏的,他所有的不过是野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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