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你们都督出来和我说话。”    元青脸上一僵,嘴角抽搐。跟在薛晗骁身边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敢这样说话。    正犹豫着该如何回话时,薛晗骁已逆光站在门口,适才的那句话一字不落全入了他耳中。    看着她翘起二郎腿悠哉地坐在他的位子上,一脸神气,全不拿自己当外人,又瞅了眼下头颤颤巍巍地收拾碎片的丫鬟,薛晗骁不禁失笑摇头,这丫头真是越发不怕他了。    不怕了,是好事。    他挥手叫他们都下去,自己则信步入内,沏了杯酽酽的龙井推到她手边,也给自己泻了一杯。目光一偏,刚好瞧见她眼角浅浅的泪痕。    “哭了?”他抬手便要去拂。    柳十七自然躲开,阴阳怪气道:“托都督您的洪福。”    手上落空,薛晗骁也不恼,同她隔桌坐下,把玩着茶杯笑而不语。他其实特别喜欢这丫头调侃人时的调调,江南姑娘声音本就甜糯,再加上她故意拖长尾音,每次都能挠得他心头痒痒。    一句话似拳头打进棉花里,完全讽刺不到他,柳十七有些抑郁,索性开门见山地问道:“何时知晓的?”    薛晗骁嘴角笑意转浓,懒散地窝在椅子上,流出几分纨绔贵气:“你以为我为何要帮你姐姐?”    柳十七心中了然,他果然还是去查了……看向他的目光渐渐复杂。也对,毕竟这人可是谨慎到连出趟门都要服药避毒的,怎会问也不问就轻易帮别人?    明明早就识破她的身份,估计还把她祖上三辈都打听清楚了,却还假装什么都不知,非要等到现在才发作。料定了宋家二老为了保住则琋的仕途,铁定舍得放下身段去求她,一哭二闹三上吊,没准自己就真的心软答应了。当真好算计,难怪济济百官中唯他能得皇上器重。    “有劳都督费心了。”柳十七心中越是恼火,脸上笑得就越是灿烂。    “还好还好。”薛晗骁两目春风,同她打起哈哈。    一时间,整间屋子都沉浸在一片祥和的氛围中。    笑着笑着,柳十七忽而凑上前,眼中似淬了霜:“那都督又如何敢肯定,他们来了,我就一定会嫁?”    薛晗骁敛去笑意静静看她,放沉语气:“你错了,不是我需要他们来,而是你,你需要见他们。我说的可对,采儿?”    柳十七呼吸一窒,睁大眼睛错愕地看着他。头一次听他唤自己的闺名,她不由烫了耳根,努力调匀气息才叫红晕慢慢褪下。    可还是叫薛晗骁看了个满眼,香腮飞霞,娇滴滴得像一枝初发的豆蔻,勾得他喉间燥热,不得不捧茶遮掩。    “又或者说,”墨眉一扬,眼底闪着狡黠,“该唤一句‘折柳先生’?”    小几忽地咯吱摇晃,茶水缓缓在桌面上泅开,还吐着热气。袖口叫茶水染成褐色,柳十七却恍若不知,匆忙几步上前,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怔怔地看着他。    她借折柳之名作画一事,便是同她关系最好的予薇都不知晓,如今竟叫他揭了老底。    薛晗骁眸光一软,牵起她的手,拨弄着她的手指。    白胖小爪骨纤肉丰,皮肤滑嫩,五指雪白,只指甲处透着极淡的粉色。罩上自己的大手,女孩的手便生生短了一截,衬得更加玲珑娇小,叫他越看越喜爱。    “回去后多吃点。”还是太瘦了,招他心疼。    回去?    柳十七似被人扒光丢入雪地中,冷峭的小脸镌上几分不屑,愤愤甩开他的手讥笑道:“回哪去?我姓柳,不姓宋!”    看她绷得紧紧的小脸,薛晗骁颇觉无奈,耐着性子哄道:“我知这样做确实鲁莽了些,叫你一时无法接受。可是采儿,逃避终究不是办法,你愿意同谁闹别扭都行,为何要同自己闹别扭?明明记挂着家里,却还假装不在意,不难受吗?”    怒气翻涌,柳十七直起小身板,冷笑三声:“都督可是在朝中尔虞我诈惯了,到哪都爱拿捏人的心思?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都督又如何敢妄言我的想法?”    薛晗骁挑唇一笑:“非我口出狂言,而是采儿你藏不住心事。”    见她凝眉,他继续解释道:“旁的先不提,就单说这‘柳十七’三个字。我曾去看过杭州宋府,门前就栽着柳树,而且不多不少,恰好十七株。柳,留也。你取这名的时候,当真不在惦念自家?”    柳十七心头一动,依旧横眉漠然:“都督既然将我调查得如此清楚,难道会不知,我母家姓柳?”    “那是自然。”那边薛晗骁不急不缓地替她蓄水,“可这不也正说明了,你思家了,而且思的还是已过世的生母?”    柳十七冷嗤了一声,将茶推回去,也不否认。    薛晗骁耸耸肩,接过茶叹道:“我买下了你所有的画。”    “什么?”声音太轻,柳十七听得不分明。    “我说,”薛晗骁也不生气,只一双深邃的眸子盯着她,一字一句道清楚道,“凡是市面上出现过的折柳画作,现下都已被我收于这宅子中。”唇角慢勾起弧度,凑上前幽幽道,“手随心动,画随手成。你的画告诉我,你想家了。”    柳十七一时反应不过来,张口结舌地看他。他收藏了自己所有的画,还从画中细细琢磨出了她的心事。    记忆翻涌,她突然想起那幅苏堤图,所有人都以为那只是幅普通的少女春游之画,只有他濡墨题了句:此心安处是吾乡。    沉默凝结了光阴,就连更漏的声音都淡了几分。柳十七颓然坐倒,脑子里乱作一团,木木地看向窗外。瞧见与昔日宋府相似的景致,不觉热了眼眶。    家?家是个什么地方?供她三餐温饱,供她薄衾安眠,可她为何一想起来,心里头就酸酸的?    从前母亲还在世时,她即便在甄氏和庭薇那受了气也有地方可躲可哭;爹爹时不时也会到她们院中同她玩闹,共享天伦;祖母素来心善公允,给庭薇予薇备了好东西,定也不会差她这一份。她想,那段光景,有母亲在的小院,才算得上是家吧。    那时,母亲在合欢树下打璎珞,探着脖子等爹爹,而自己在屋里咬着笔杆等母亲。可最后,母亲还是没等来爹爹,她也只等来了一口杉木棺材。风一吹,院子里的合欢都谢了。    她的确想那个家,那里有母亲的味道;她也的确恨那个家,恨他们将母亲的味道一点一点残忍抹去。    薛晗骁心中酸涩,不忍看她满脸泪痕,步至她跟前蹲下,握住她的手轻轻一吻,目光饱含期待:“回家吧,我娶你。”    柳十七茫然回头,泪眼迷蒙,笑意惨然,像一朵饱经风霜的水莲花:“娶我?都督您就这般笃定我一定肯嫁?”    “事到如今,难道你还不愿坦白面对自己的心思?”薛晗骁轻轻替她揩泪,“若你当真没有对我动心,在白头山上为何不一走了之?又为何答应等我回来?我才是那个知你懂你的人,你可别说,你宁愿去将就那个姓成的?”    “将就?”柳十七怒火再涌,倏地站起,冷笑连连,“感情只有嫁给你才是天赐良缘,幸福一生?”    薛晗骁也跟着起身走近,高大身影将她团团笼住,傲然道:“是,只有我能许你一世安乐,与你撑腰,不叫你再受半点委屈。”    柳十七堪堪忍住不后退,扬起脖子不输气势:“都督您是杞人忧天了,我现在就过得很快活,何来委屈之说?”    “快活?不见得吧?”薛晗骁长眉一轩,盯着她郑重神色,像是要望进她心里,“你一直都很委屈。论品貌,你担得起倾国之称;论才学,宋家哪个姐妹都不及你聪慧,可却独独输在了这出身上头。所以那日成尧川出事时,你才会这般为他打抱不平,因为你觉得那就是你。你处处小心,事事谨慎,就连生母叫甄氏逼死也不敢含冤,被人送去做妾也只敢偷偷离家逃走,明明害怕孤零零一人却又装作满不在乎。你就是个凉薄的骗子,狠心到连自己都骗!”    柳十七大怒,脸上冰凉,触手皆是泪水:“是呀,我就是个骗子!心狠手辣,凉薄绝情,诓骗了都督您的一番情谊,是采薇的不对!”    她喜欢画人物,可为了讨好祖母,她不得不改画花鸟;她恨透了甄氏和庭薇,却又不得不假装同她们和睦;她怕极了孤身一人的黑夜,每次惊梦,枕边都湿了大片……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她只想好好活下去,难道这也有错吗!    眼前的可人哭得似风雨中颤颤摇曳的白玉兰,每一声都在薛晗骁心头狠狠扎上一刀。他自觉失言,手足无措地想替她擦泪,拥她入怀。    柳十七猛地将他推开,肩头微微发颤,眼神却坚定决绝,不着一字,却卷走了他全部的心思:“话既已说开,那就无需旁的什么纠缠,就此一别,江湖不见!”说完便转身跑开。    薛晗骁踉跄几步,脑子里混乱一片,扶着桌角才勉强站稳。江湖不见,江湖不见,见与不见,岂是你说了算?    ***    柳十七跑出院门才发现,天色已近昏黄。顶上夹着半边蒙蒙灰蓝,远处散着几抹昏沉的橘黄,就连柳枝都沾上颓色,恹恹地垂着头。    而大门前方,两个熟悉的身影正立在晚风中,不言不语,只安静地等着她。寻常得像是炊烟初起,有人唤她回家吃饭一般。    泪水顿时决了堤,怎么也收不住。柳十七径直扑了过去,放声痛哭。予薇收紧臂弯,心疼地蹙起眉心,拂着她的头宽慰:“没事没事,我们都在呢,没事的。”    猎风鼓荡,送来淡淡沉水香。就在天青色慢慢走近时,一道水墨般清淡的身影赫然挡住了他的去路。    “舍妹心绪不定,望都督自重。”则琋面若冰霜,连礼都懒得行,只微微一颔首。    石阶上下瞬时扯开两种气场,一个热烈似业火焚天,一个清淡若远岚初云。瞧着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面对薛晗骁这样嗜血的武将,气势却半点不输。    薛晗骁拉下脸,冷哼一声就要越过他去,则琋却一个侧身又将他挡了回去。    “让开!”    “望都督自重。”    四目相对,火星嘶嘶。    姗姗赶到的陆远昭见势头不对,连忙上前拉开二人,朝予薇使了个眼色。    予薇会意,扯了扯则琋的衣袖先将他劝走。又对薛晗骁福了福,揽着柳十七上了马车。    薛晗骁想再追,可风中那不住颤抖的瘦削身影却搅得他心痛难担。抬起的手停在半空,紧紧攥成拳,指节隐隐发白,终是无声地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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