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吾山谷的黑夜如同墨水打翻在宣纸上,深沉的化不开,远方山峦何时已覆上了皑皑白雪,耳边不时有聒噪的鸟虫声传来,几分凄凉,几分欢愉。  转眼入冬了……是啊,又过了一个春秋。  房间内烛火暗淡,使得本就破败的心情愈发压抑。  “你说我对她这么好,她还不懂我的心意吗?”阿恒皱着眉头,几杯浊酒入喉,已尝不出几分滋味。  北北只静静地陪他喝茶:“你不是说那晚你忙着打发长亭,没有顾及你的小丫头吗,说不定她误会你喜欢长亭了。”  不知灌了多少杯,阿恒觉着自己愈发心烦意乱,这酒完全没有消愁的意思,他忘了自己一直是海量,他忘了有个人的模样早已被刻入心底:“她与我说话时从来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又怎会在乎这个。”  “阿恒,你这样就有点小孩子脾气了,说不定那小丫头向来如此冷漠,你不能轻易放弃的。”北北倒是说出了真相,大概阿恒身为局中人,才把事情看得如此不真切。  “我没想放弃。”阿恒顿了顿,“除非她成亲了,除非我没有多少日子能陪她走一段。”  那时阿恒没有料到这些除非真的就成了日后他不得不放弃的原因。  生死与否,昔日,也只成了昔日。  “说说你和你那徒弟吧。”索性拿起桌上酒壶,在手中晃了晃便饮去一半。  “前些日子我醒来时,天帝与我说我是在一百年前执行任务时受了伤昏迷不醒,现在想想,我只是忘记了这一百年里发生的故事,或许是我自己想忘记的,或许是他们不允许我记起。”北北闭上双眼,掩去眼底星月,“连你也不与我说实话。”  “我对你的经历不是很了解,说不出大概。”一壶酒尽,阿恒举着酒壶晃了晃,只剩一滴滴在了他的脸颊:“你想不想记起?”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不知酒醉几分,北北回了他的昆仑山,阿恒起身,步伐摇晃的吹灭了榻边烛火,继续坐回案边,一手撑着额头,竟是一夜不眠。    翌日有谣言扩散开,京城的北郊出现了杀人饮血的妖怪,一时间人心惶惶,出门危险,但似乎藏在家也很危险。  皇城有人张贴告示,能降妖魔者赏银千两,凡有些能力的人都赶往了北郊。    “我需要去看看。”站在围着告示的人群之后,丫头担忧的对小晗道,“我怕这些去的人根本就不是那妖怪的对手。”  “我和你一起……”  “不用了,我很快就回来,再说你去有可能会遇到危险。”  小晗小声叮嘱:“你族人既已知晓你还活着,可能会来追杀你,这一次不排除是引你出现的陷阱,你小心些。”沈兮晗毕竟是沈兮晗,事事都能考虑得全面。  “嗯。”丫头颇为感动小晗的考虑周到,这倒是为她提了个醒。  她转身,消失在没有人影的拐角处。    北郊种着许多能过冬的树木,走在覆盖寒霜的花丛里,丫头感觉到阵阵冷意灌入衣襟。  她抬眼,看见了不远处有幽静的小村庄,尚有几户人家飘着袅袅炊烟。  “妖怪,妖怪……”有老爷爷连滚带爬的从一边树林中冲了出来,腿上鲜血直流。  丫头上前安抚他:“老爷爷,别怕,我可以收服那妖物,您先离开。”  “你一个小姑娘,还是逃命吧,去不得啊,那妖树能一下子吸干人血。”老爷爷拭去额头冷汗,恐惧甚至掩盖了腿部痛觉。  不去理会老爷爷的阻止,丫头径直走入林中,老爷爷只能无奈叹息一声离开了。  她警惕的观察周围甚是可怖的景色,迎面忽然抛来一具尸体,丫头侧身躲过,低头只见那人全身苍白,脖子上有很大的窟窿,却不见半滴血流出。丫头不自觉的皱起眉头,绕过前方草丛,便看见一棵古树上缠绕着几十根红色的藤条,那藤条上树叶葳蕤,沾染血色,藤条中本缠着一位垂死挣扎的人,几乎在丫头出现时立即变成了一具尸体,被藤条扔向一边,地上躺着几具杂乱的尸体,看样子都是前来收妖的人。  “畜生,看这里。”  丫头将远处不知被谁扔在地上的长剑吸入手中,纵身跃过伸过来的一根藤条,随即用力的砍断了那根藤条,顿时鲜血四溅,染透了丫头的衣衫。  此妖名为血藤,本是关在红门殿地宫中凶恶非常的妖怪,不怕火烧,再生能力强,法力强大,喜食血液,却也不是非之不可。昨日不知是被谁放了出来,又祸害了不少百姓。  那血藤似乎是被惹急了,几根藤条同时伸过来欲缠住丫头,丫头几个翻身敏捷的躲了过去,趁那藤条来不及收回时又挥剑斩断了几根,只是丫头刚在一边站定,未等休息片刻,血藤便已长出了被砍断的藤条,随即缠绕住丫头,越缠越紧,而且变得愈发粗壮,散发出浓重的血腥味,丫头起先象征性的挣扎了几下没有成功,后来索性施法,血藤察觉刺痛,下意识的将丫头抛了出去。  “你既如此不识抬举,休怪我毁了你的内丹。”丫头稳稳地落地,抬手剑指血藤,眼神凌厉,被血染红的衣衫竟衬出几分惊艳。  她手心汇聚灵力,随着手中的剑一起冲了出去,几招几式后已切断了所有藤条,手中那把早已残缺的剑也被她扔到了一边。丫头趁这血藤来不及再生时,伸手将血藤的内丹吸出它的体外,内丹缓缓落如掌心,古树上的藤条再没了动静,只剩下腥臭萦绕,血迹遍布。  正想着该如何处理内丹,后背忽然传来刺痛,仿佛贯穿了整个脾脏,喉中有鲜血猝不及防的溢出,又被她强忍的咽了回去。再次感受到强烈的杀意时,丫头侧身将血藤内丹扔出,抵御偷袭之人的攻击,只见内丹突然在空中炸裂,将偷袭之人击退数米。  她艰难站稳步伐,不忘拍拍肩头尘土,抬眼,眸底透着杀戮。  “怎么着,想造反?”  饮原捂住胸口,深吸几口气后道:“殿主被天宫之人所伤生死未卜,你冒充我们殿主定是居心不良!”  “好一个居心不良。”丫头拭去嘴角血迹,冷笑一声,“你们又能拿我怎么办?”  看着殿主冷漠如斯的笑容,饮原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对手下怒吼:“给我上。”  纵使饮原计划成功,却无法落得半点好处,只见殿主随手夺过一把剑,冲出了包围,将属下悉数撂倒在地。正当他被恐慌充斥时,殿主已经出现在眼前,扼住他喉咙的手慢慢收紧。  “你是不是觉着我一千年的潜心修炼都是假的?就这么些废物也想杀我?”丫头眯起眼审判的看着饮原,竟已看不出喜怒。  饮原的确是大意了,还以为殿主受了伤法力大不如从前,可纵使大不如从前也不是他能轻易打败的,不过他也不是毫无准备,所幸临走前带了一包虚无,没什么大用处,却能令中毒者暂时失去多数感官,仿佛身处在空白世界,虚无寂静。  饮原手心变出虚无,稍稍抖动手指,药纸中粉末都洒向了丫头。  突如其来的黑暗和寂静为她带来巨大的恐慌,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丫头松开手后胡乱的对饮原胸口送出一掌,将他震开数米。  “你做了什么?”她小心翼翼的试图站稳步伐,奈何失去视觉和平衡感的她直接跌倒在地,比昔日受伤时还要狼狈。  “殿主,您就好好享受虚无吧。”虽说现在动手是个好时机,可自己受伤严重,为了以防殿主仍能反击,饮原撂下一句后颇为窝囊的逃开了。  至于饮原说了什么,丫头自然是听不见的。    究竟还能做什么,想想非羽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连虚无都不认识了吗?她双手死死的抓住地面,攥紧一把枯叶又缓缓松开手。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暂时失去了感官,又不是真的成为了废人。  她重新平复心情,在地面摸索着试图寻到树干可以扶着站稳身子。她觉着自己就像做梦一般,只能听见内心的想法,周身是一片黑暗,叫一声连回音都没有,她在其中胆怯地迈出每一步,仿佛站在一根绳索上,摇摇晃晃无法平衡,前面有深渊,掉下去便尸骨无存。此刻已感受不到新增的几道伤口带来的疼痛,脸上沾染血液本该粘稠的触觉也消失不见,连着那腥臭难忍的气味。  从前总觉着这些小玩意儿根本没什么用处,现在看来究竟是自己越来越没用了,还是从前她太看得起自己,连小小的□□都解不了。    所幸这林中暂时不会有人进入,丫头可以慢慢摸索出她不知道的道路,然后躲在一个地方等感官恢复。    阿恒找到丫头时已是深夜,彼时天凝地闭,寒风侵肌,她安静的缩在山洞里,没有生火,也没有披一件御寒的东西。  月光斜照入山洞,明亮了又黯淡了,阿恒只能看见她清冷的轮廓,但仅仅看到轮廓他便深知自己今夜为何忍受不住枕冷衾寒,一心要寻到心心念念的人。  他心疼她,总觉着如今她什么样他都心疼。  “丫头……”阿恒嘴唇翕动,蹲下身子,看入丫头睁开的无神的双眼,“丫头?”他提高声音,起初以为是丫头没有听见,后来想想,自己已经出现在她眼前,她就算听不见也该看见了。  感觉到丫头在瑟瑟发抖,阿恒伸手还未完全将她手掌包围,便被她慌乱的打开。  “干什么,不许碰我!”  她在害怕,极其害怕,并且不停地向后挪动,直到退无可退。  先前摸索了许久才进入了这处山洞,她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再加上一直被恐惧包围,不得不迫使自己打起精神增加警惕性,方才有东西碰了她着实把她吓一跳。  “你若再靠近,休怪我不客气。”她的声音颤颤抖抖,没有一丝底气。  “丫头,我是阿恒。”他想把她拥入怀中,却又怕再刺激到她。  索性他直接令她入睡,忘记没有感官的痛楚。  阿恒真的没有想到再见时竟是这样一种场景,他以为她至少能够照顾自己,可事实是在他眼里她还什么都不会,又如何能一个人活得自在,更何况是被族人排斥的情况下。  他看着她的眼底充满痛心,曾有人说过感情中最怕拥有执念,如今想来,大概是因为怕最终留她一人在世间,不放心任何人替自己照顾她。  “你这样让我很为难。”阿恒随手一挥,洞内不知被何人堆好的火堆倏地被点亮,他走到丫头身边,将靠在她身边的骷髅拨到一边坐下,“我不想放你走了。”阿恒小心翼翼的扳过丫头的身子,让她枕着自己肩头继续道,“你看看你,又添了这么多新伤,我不知道我还能救你多少次。”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几分,“对不起……我该早点来找你的……”  他不敢想象,她经历过怎样黑暗无助的世界。  又是一阵寒风灌入洞中,阿恒抱紧丫头,也知道丫头并不会感受到冷意。  他轻叹一声,好听的话在风中消散:“我如今也只敢在你熟睡时抱着你,是不是愈发窝囊了。”  他用下巴摩挲着丫头光滑的额角,闭上双眼,难得的踏实安心。  他见过最残忍的场面,打过最没有胜算的仗,也饮过最烈的酒,到头来发现什么都不值得去回忆,只有丫头成了他日夜放在心上的故事。    寒夜茫茫,风云骤变,大雪开始纷纷扬扬……    丫头做了个梦,梦中有阿恒,梦醒时,什么都成了幻境,转瞬即逝,快到她只记得梦里他对她向来温和的笑意。  世界开始嘈杂起来,声音似乎比往日听见的都要大,昨日受的伤终于给了她反应,动一下便是生生的疼,想来世人没有说错,刚恢复的感官会比平日放大许多倍,疼痛也好,冷热也罢。  丫头缓缓睁开双眼,忍不住用手遮挡刺眼的光明,滑落阿恒盖在她身上不知从何而来的裘衣。  “有没有好一点?”  沉稳的声音传过来,丫头抬头揉了揉双眼,看见她梦里的那个人坐在不远处的火堆边,一副神闲气定的模样。  她倏地坐直了身子:“阿恒你怎么会在这?”  “还冷吗?”他没有回答丫头的问题,一直为丫头添加柴火取暖。虽说昨夜用法力为她护暖,可一旦停止,冷意便会继续袭来,丫头感官刚恢复,再加上内伤众多,太容易被寒气侵蚀。  丫头悠悠忽忽道:“不……不冷。”也只有在阿恒面前,她才能紧张道不知道该说什么。  “能治好的我都帮你治好了,不能治好的旧伤加新伤可能又要过好些日子才能恢复,所以日后记得少动手……还有你的毒,应该解得差不多了,哪里不舒服就告诉我。”阿恒将手中的树枝撇成了许多段,犹犹豫豫的,也不知究竟想说什么,“倘若昨夜我没有出谷寻你,倘若那种情况下又出现了其他坏人,你该怎么办?”  丫头一脸严肃道:“我能保护好自己。”  “是,你是红门殿殿主,小妖见了自然害怕,可那些一心想置你于死地的人呢?况且这山中还有食人的野兽,你看不见它们又谈什么保护自己?”阿恒将手中枝条扔入火中,藏在火光后的神情晦暗不明。  丫头愣怔着看着阿恒,一动不动:“你都知道了……”  “少年天资,想不听说都难。”阿恒轻笑,有些为心上人骄傲的意思。  丫头顿觉后背湿了一片,依旧要强装镇定:“那你当初为何要救我?”  “我要救你还要看你是谁吗?想救自然就救了。”阿恒起身走向她,脸上挂着邪邪的笑意,“这么害怕我知道你身份?”  “战神江恒曾屠戮过半个魔族,叫我如何不害怕。”丫头垂首,双手不自觉的缠绕衣角。  她怕的倒不是死,是阿恒哪一日的疏离。  “我早就不是昔日战场上杀红眼的将军了。”阿恒蹲下身子方便自己细细看着她紧张的神情,注视许久忍不住伸手紧了紧她的衣襟,带着宠溺的笑容,“出息!”  那个时候朔风凛冽,冰封雪飘,阿恒不知是哪一句话触动到丫头,只见她抬眼,明眸善睐。  丫头心底一直有一位蓝衣少年,他会缝衣做饭,还能疗伤讲故事,是她记忆中最美好的部分,无论隔了多少个年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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