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映雪

作者有话要说：开学前最后一更，要消失几天啦，大家要记得想念我噢（≧?≦）　　翌日。　　如故果然依言，带着霍雁翎，乘着坐骑朝歌鸟，外出到东荒走马观花地溜达了一圈，将要到达北荒疆界时，两人又折返往西荒飞去了。　　霍雁翎看在眼中，也未说话，倒是如故笑道：“哪天我把朝歌鸟借你，你自己再来北荒转转吧。我跟这北荒帝君有点过节，就不亲自带你去了。”　　她虽这样说，霍雁翎却心想，这如故哪里只是跟北荒帝君有过节，方才那东荒老帝君见了她，也都颇有些避之不及的无奈感，不知道她之前又对那老帝君做过什么。　　不过，如故这样说了，霍雁翎自然道好。　　　　进了西荒的疆土，入目的尽是皑皑绵延的白雪，朝歌鸟轻车熟路地往雪渊飞去，载着两人跨越了这道巨大的冰雪天堑，降落在了一栋巍峨宫殿的庭院当中。　　一落地，就有一位身着立领皮裘的神官迎了过来，他的身材挺拔、行动俊捷，最为不同寻常的是，他的半张脸竟都隐在一张文铁面具之下，看上去略有几分肃杀之意。　　此刻他快步走来，揖礼寒暄，声调倒是极为温和近人，道：“见过女君。”　　如故显然同这位神官很熟悉，随意抬手一挥算是见礼，而后道：“介绍一下，堇理，这位是刚刚飞升成仙的霍雁翎霍灵官，”而后又对霍雁翎道：“这位是参木宫重尧神尊座下的奎宿星君堇理。”　　不同于重尧行事的一板一眼，堇理星君倒像是个十足机灵活泛的人，同霍雁翎礼貌打过照面后，他便向如故笑道：“我竟不知道，什么时候飞升上天的仙人要去到女君的堂庭山报到了？”　　言下之意，如故近来定是又搞出新的动静来了。　　如故忙轻咳了一声，避重就轻道：“霍灵官以后会常跟在我身边的，堇理你也多照顾些。”　　堇理星君遂也不再追问，只是笑道：“自然，女君即便不说也是一样的，”而后又道：“神尊正在太仓殿里，女君过去便是了。”　　　　往太仓殿的路上，处处可见高大的菩提树在雪地里拔地而起，势若参天，给本来就高大恢弘的参木宫殿又增添了几分壮阔之气。　　看着霍雁翎不住的打量着路上的菩提树，如故遂道：“雪地里长菩提树，岂有此理，对不对？”　　霍雁翎闻言，遂也笑了，道：“今日这一天的见闻，抵得上过往几世了。”　　如故只是笑笑，道：“你若觉得冷的话，就撑开御寒结界，就像我来之前教你的那样。”　　霍雁翎点头，道：“无妨。”而后又道：“今日来见的这个重尧神尊，可是传说里镇守天之一极，四象之一的战神，白虎尊者？”　　如故挑了挑眉，道：“你竟知道他？”　　霍雁翎道：“我在云纵国时，霍家祖上先人便以白虎尊者为尊，没想到竟是真的。”　　如故闻言，脱口道：“怪不得霍家的军队又叫白虎军，原来是这个缘故。”　　霍雁翎不禁一愣，意识到不对，如故的步子也突然慢了一拍。　　略略一打腹稿，如故先发制人道：“怎么了？”　　霍雁翎道：“并没什么，只是有点惊讶，女君竟会知道霍家军队的别称。”　　如故从容一笑，道：“我总不可能一无所知地就收你到南荒来，你在云纵国的事我都从冥府那里打听的七七八八了。”　　霍雁翎闻言，遂笑道：“原来如此。”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太仓殿。　　殿中央，正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神族男子立在那里，听见她们的脚步声，他遂回转身来。　　许多年后，霍雁翎仍记得当时那个情景。　　那个神族男子，着了一身紫檀色的滚边白袍，宽大的袖口和袍摆上尽是繁复的白虎云纹，一头黑发散在肩后，只用一根深檀色发带束起发尾。　　他的衣衫，纯净雪白，是西荒万里雪原的庄严肃穆，是碧波浪头的浮光掠影，也是苍穹天际的云卷云舒。　　是白色，却也是千万色。　　当他缓步向两人走来时，袍摆轻拂身侧，沉稳的步伐仿佛重林千嶂的森涛，携着一阵沉木香，陡然而至。　　这个男子，就是赫赫威名的上古战神，重尧。　　如故笑道：“你怎么站在这儿？”　　重尧神尊的唇角多了一丝笑意，道：“在等你，”顿了顿，又道：“你进西荒的时候我便感觉到了。”　　如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你又是闻到的吗？”　　重尧竟也笑了，棱角分明的脸庞上登时尽是柔和的暖意，算是默认了。　　虽然不是第一次了，如故还是觉得好笑。　　这人嗅觉这样发达，倒是符合他白虎元神的特性，可联想到一脸肃穆的重尧嗅着鼻子去探测方位的时候，她总觉得画面违和。　　摇了摇头，如故还是尽责地把身旁的霍雁翎引荐给了重尧。　　寒暄过后，如故单刀直入，道：“你传的信里说，那天你在南荒救了个小姑娘？她在哪儿？”　　重尧道：“你来的巧，昨晚她刚醒。”　　　　如故跟霍雁翎随着重尧来到了太仓殿的偏殿，转进内室后就看到一个绿衣小姑娘盖着锦被靠坐在床头，堇理星君似是刚刚看诊完毕，正在嘱咐着她什么。　　看见这么几个人进来，那绿衣小姑娘似是有点疑惑，重尧介绍完毕后，名叫泽盼的小姑娘的视线直直锁定在了身着着海棠花纹对襟百褶长裙的如故身上。　　那样的眼神，似是谨慎，似是探寻，也似是——惧怕。　　如故不动声色，笑道：“你叫泽盼吗？家住哪里呀？怎么会在南荒受伤的？”　　半晌，泽盼才小声道：“我家……在岛上……”　　“岛？什么岛？”　　那绿衣小姑娘似有些无措，垂下眼睛，道：“我不记得了……”　　重尧遂向堇理道：“她怎么样了？”　　堇理微微欠身，道：“回神尊，已无大碍，多加休息便可无虞。”　　重尧道：“我看她记忆似是有混乱迹象，又是为何？”　　堇理仍旧从容道：“回神尊，泽盼姑娘头部并无损伤。大概也是受伤时受了惊吓的缘故，出现了暂时失忆，多加休息的话，相信不日便可恢复。”　　这时，床上的绿衣小姑娘又轻声道：“那个……”　　重尧转头看她，听她道：“我觉得也还好，就是还是有点累，”她的眼神不自制地又瞟了一眼如故，而后又望着重尧，道：“我能先休息吗？”　　　　几人从偏殿走出来后，堇理星君领着霍雁翎到参木宫各处走动参观。　　重尧和如故则坐在太仓殿里喝茶说话。　　重尧道：“那日我本想先去南荒寻你，而后一同往北极宫去，但是经过折云潭时看到一个绿衣小仙昏倒在潭边。我看她昏迷不醒伤势颇重，也不敢耽搁，就立刻带她返回了参木宫，交给了堇理诊治，这才错过了上虞夫人的寿宴。”　　如故喝了一口茶，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重尧一眼。　　他的话，似乎哪里有些奇怪。　　诚然堇理星君的医术八荒闻名，无人能出其左右，但是南荒也自有司医术的神官，他既在南荒救了人，最便宜的法子不该是带到磐园去，让她寻来神官治疗吗？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回参木宫去？　　再者，按着重尧的性格，救人并不奇怪，但他救人之后竟然直接守在了参木宫里，未打一声招呼就缺席了紫微帝后的寿宴，这放在一向守礼到近乎苛刻的重尧身上而言，就显得有些不寻常了。　　如故正思索着，重尧已然又道：“寿宴上，果真还好么？”　　如故一笑，道：“不是已经问过了么？都很好啊，什么事也没有。”　　重尧盯着她，道：“上虞夫人可有说什么？”　　如故笑的轻松，道：“还像往常一样，什么都没说。”　　她越是如是说，重尧心中就越多了几分后悔，半晌，道：“是我考虑不周了，送泽盼到参木宫后应该立刻赶去北极宫的。”　　重尧对如故的心，她自然明白，所以他才这般不忍心让她一个人回到北极宫中，面对那些最不像家人的家人。　　如故无声一叹，转开话题，道：“那小姑娘伤在了哪里？居然这样昏迷了两天。”　　重尧道：“未看到什么皮肉伤，堇理说，似是被人下了什么咒，让人在睡梦魇中经历百般苦楚，最终魂飞魄散——”　　如故脱口道：“类似十三恶魇境？”而后似又觉得有些不妥，轻轻咳了一声。　　重尧神态也有些许波动，不过，声调依然平稳，道：“确有相似之处。不过你也看到了，泽盼醒了之后记忆一直混乱，完全不记得如何中咒以及之后经历了什么，所以堇理也不敢下定论。”　　如故挑了挑眉，道：“不知所中何咒，那堇理是如何解咒的？”　　重尧饮了一口茶，道：“没解，那咒是自己散去的。”　　如故闻言一愣，而后忍不住笑了，道：“不管是什么魇咒，一旦咒力生效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绝不会自行散去的。”　　重尧微微皱了眉，道：“什么意思？”　　如故依旧笑道：“意思就是，要么泽盼中的不是魇咒，要么她自己也在修行魇咒，所以能够对抗施加的魇咒法力。”　　重尧看看如故澄明的眼神，心知封印咒术是她的看家本领，她若这样说了，便不会有错。　　顿了顿，重尧道：“刚救她回来时我曾稍稍探测了她身上的法力，是仙力没错，但却没有封印咒力。你既这样说，想必是堇理的推断有些失误。”　　如故一手撑了头，道：“可惜这咒已经散了，不然我还可以试着查查，”而后又道：“我看那小姑娘的精神还不太好，连自己的家也记不太清了，你是不是还要再多留她一段时日？”　　重尧却只是瞅着她，眼神里似乎还带了些探寻，他反道：“你觉得如何？”　　看着他漆黑如墨的眼睛，如故忽然觉得他有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　　从容一笑，如故俏皮道：“既然救了就得救到底吧，你说呢，重尧神尊？”　　重尧遂也笑了，抬手给她的杯子里又添上了茶。　　　　不过，如故却瞥到了太仓殿外，院墙下一抹眼生的红色。　　起身走到殿外廊下，如故瞅着院墙下菩提树旁的两株红梅花，回头笑道：“你居然种了梅树？”　　重尧走到她身边来，道：“上次你不是说，这参木宫里不是白色就是青色，颜色太寂寥了么？还说雪映红梅最为好看，我就去凡界弄了几株梅树来——前庭这里有几株，后院也有。”　　如故看看他，道：“干嘛还跑去凡界？八荒里不也有梅树么？”　　重尧一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从凡界回来之后，便一直偏爱那里的东西，也许凡界的红梅，你看的也更喜欢些。”　　如故避开了他的目光，转头去看墙下枝干清矍的红梅映雪，半晌，道：“我有时候在想，凡界和八荒到底有什么区别？就像这红梅，可以在凡界生长，也可以在这里开花。为什么却有那么多人要抛弃凡界，执迷于飞升到这个世界里来？”　　重尧负手而立，道：“虽然如此，但其中生活的 ‘人’却不同。对于凡人而言，飞升成仙便是成为了强者，遇至艰险时也便不会再那样无能为力。”　　如故道：“也许。不过，凡人有凡人的艰险，神仙有神仙的磨难，各自世界里都有着规矩和解决方法，又该如何相比？”　　身旁重尧没说话，如故遂一笑，道：“我倒觉得，大部分的人还是好奇罢了，因为没人真的知道这个传说中的神仙世界的样子。”　　一阵寒风经过，拂落房檐上的碎雪，纷纷扬扬。　　重尧眸色有些深沉，道：“我知道，你一直喜欢凡界的生活。”　　如故并不承认，只是笑道：“我可没这么说过。”　　重尧侧身面对着她，道：“有些话，我一直想着，却不知如何同你说。”　　如故看着他，道：“什么？”　　重尧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的左手，道：“即便没有了过往的记忆又如何，这四千年中我们不是又有了新的回忆吗？那么以后的千千万万年，也会是一样，只要有我在，你就不会是孤身一人。”　　天幕渐渐暗沉了下去，墙边红梅的香气若有若无地散入廊下，如故心中只觉一阵酸涩。　　她懂得他的心意。　　这几千年来，他那样努力地想让她相信，没关系的。　　消失了的属于两个人的过往，没关系；横亘出现了的新的过去，也没关系。　　但是，真的，没有关系吗？　　她垂了目，轻轻挣开了他的手，转身面向廊外，反问道：“那么，过去的一切，都没关系的，是吗？——即便我强行用离隐咒平定南荒，险些引起了各族间新的混战，最后还为了保全自己牺牲了九位天庭大将，也没关系的，是吗？”　　重尧眉头一皱，沉声道：“莫要听外面传言胡诹！皆是些无稽之谈！”　　听他如此说，如故便知，关于如杳所说的“看法”，他也听说过。　　确实，当初她的全身而退这般蹊跷，又怎会没有人好奇？　　如故道：“那么，即便我将苍桃封在了十三恶魇中一千年，而后又用噬魂偈害了她的性命。这些，也都没关系吗？”　　此语一出，重尧身躯登时一震，道：“什么？”　　廊外寒风稍息，细小的雪珠儿便从天上渐次飘落下来。　　如故直视重尧的眼睛，道：“那日，葶苧为了其妹苍桃向我寻仇时所说的话均是实话，是我在苍桃从十三恶魇中出来之后对她下了噬魂偈，害了她的性命。”　　重尧面色一片僵硬，如故转身去看墙边的红梅，道：“葶苧来寻仇时我尚且不知道，而后在取回自己天魂时，碰巧看到了之前刻印在里面的这段记忆，这才想起来——我不知道之前是怎样跟你解释这件事的，如果曾经骗过你的话，我向你道歉，重尧。”　　重尧不言语，如故遂似笑非笑地继续道：“如果这样的事我且做得出，那么牺牲九位天将来保全我自己，大概也不是没有可能。”　　重尧只觉心头一团烦乱，万般话语走马灯般在嘴边转，却不知道究竟该先说哪一句。　　两片雪花飘至重尧漆黑的发上，他道：“苍桃虽然对我施了失却法阵，在八荒中造了一场大闹剧，甚至还设计伤了你，但是她已经在十三恶魇中关了近一千年，也算过罚相抵，为什么，一定要杀了她？”　　这些年来，这样的事情好像总是一遍遍发生着。　　不同的人到她面前来，讲着一些她从未做过的事，然后质问一些她永远都不知道的答案。　　有些问题她选择逃避，无法逃避的问题她选择说谎。　　所以一年又一年，谎言累积如山，力竭疲惫时，她觉得生活也越来越像一个巨大的骗局，主题就是“南荒女君的过去”。　　不过还好，此刻面对着眼前这个她最不想欺骗的人，关于他的问题，她有答案。　　雪落纷纷，如故的声调越显得清冷，她道：“你说的对，苍桃被困在十三恶魇境中一千年，确实已经过罚相抵。我杀她，并非因为要复仇，而是怕自己后悔。”　　“苍桃曾经甘愿背弃魔界，消了魔气，守在你身边几千年，之后又甘愿拿自己的生命献祭，启动了失却之阵，只为了让你爱上她。只要她活着一日，便不会忘怀于你。而你在我之前，也曾有情意于她。”　　重尧道：“我同你说过，我与苍桃之间并非——”　　如故转身看着他，道：“几千年朝夕相对，她从不曾逼过你，所以你也只是不去想罢了——如果当年不是因为她伤了我，你又怎么会真的忍心让她进到十三恶魇境中受折磨？”　　雪势渐大，仿若鹅毛扯絮一般，庭院那头高大的月洞门边，露出了一抹红白相间的羽纱衣裙角。　　如故似乎并无察觉，只是望着廊外飞雪，道：“我知道，用噬魂偈害死苍桃，我有一天一定会后悔，但想到有一天你可能会因为苍桃的关系离开我，我便再也顾不得许多。都是后悔，我自然选择让自己少些痛苦的做法。”　　重尧的双手僵在身侧，下颚的线条也僵硬极了，而如故又转过头来看着他，轻声道：“重尧，即便是这样，也都没关系吗？”　　没有人回答，落雪无声，四周一派静默。　　然而，堇理星君却忽然从回廊另一头走来，行礼道：“女君，下着雪，天色也暗了，不如女君今日就留宿参木宫？”　　言毕，看到重尧灰暗的脸色，堇理是何等察言观色之人，见状不禁一愣，觉得自己或许不该在这会儿出现。　　正尴尬着要找个借口退下去，如故开口，微笑道：“不必了。这点雪也不碍事。”说着朝月洞门处叫道：“雁翎！”　　本是被堇理星君引着在参木宫中闲逛，而后他有了事务先行离开，她便想回太仓殿去。　　不成想却撞上了如故和重尧谈心，是以被堵在了月洞门后。　　此刻被如故点了名，霍雁翎不由便有些尴尬。　　她快步走出去，如故遂也走下了回廊，笑道：“咱们该回去了。”　　霍雁翎遂也点头。　　如故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重尧僵硬沉默的侧影，召唤出坐骑朝歌鸟，携着霍雁翎便离开了。　　她们走后，重尧仍立在原地，堇理星君上前道：“神尊，出什么事了吗？”　　重尧缓步走过去，坐在廊边的栏杆上，沉声道：“你去忙吧。让本尊一个人待会儿。”　　堇理只得领命退下了，廊上只留重尧一人，菩提伴梅，白衣对雪，默然长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