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阿含经》言:“法生则生,法灭则灭。皆由因缘合会生苦,若无因缘,诸苦便灭。众生因缘会相连续则生诸法,如来见众生相连续生已。有生有死。” 世间众生因造作善不善诸业而有业报,此业报有六个去处,被称为六道。六道是佛祖根据业报身所受福报大小划分的,分别为天道、人道、畜生道、阿修罗道、饿鬼道和地狱道。 轮回至人道的生灵上辈子多半在畜牲道,故有人胆小如鼠,有人狡猾如狐,有人勇猛如虎,有人贪恋富贵,有人淡泊名利,有人贪生怕死,有人义无反顾。 佛祖说的话谢苦大多觉着是唬人的诳语,或将信将疑,只生死轮回一说深信无疑。人与人的差别太大,离奇到无法用常理解释。古言道橘生淮南、枳生淮北,然纵使长在同一方水土同一群人中、遭遇一致误差的经历,也会生出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众生万相,最趣处莫过于此。 楼子燕往铺面走,谢苦没有跟去。 他反身推开小屋的门,借稀薄黯淡的阳光看向里头伸手抚摸刀刃的小姑娘。她前世定是匹狼——不,不是狼,狼过于狡猾凶残,小姑娘尚有份良善在。是鹰,一头孤鹰,一头眼神犀利、双爪尖锐,天生痴迷于掠夺和杀戮、不需要同伴的孤鹰。 小姑娘看见他,丝毫不见慌乱,问:“你是铁匠?” 谢苦关门走过去,纠正:“铸刀师。” “有何分别?” “什么?” “铁匠和铸刀师,有何分别?” 谢苦顿住,想了想道:“譬如皇宫只是个富丽堂皇些的住处,偏要造词称其为‘皇宫’;譬如美人就是美人,文人墨客非要称她们为‘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名号就像块好看的遮羞布,说来面上有光、宜人宜景。” “那便是没有分别。” 谢苦一怔,无言反驳:“是。” 谢幼南紧紧抱着怀里的红玻璃球和短刀,两者分别映出模糊湮灭的稚容,像一把双面镜。她蹦起来坐在高高的案几上,勉强和谢苦平视:“你叫什么名字?” “谢苦——人有八苦的‘苦’。” “八苦?” “没听说过?” “恩。” “佛曰:一生苦。二老苦。三病苦。四死苦。五怨憎会苦。六爱别离苦。七五受阴苦。八所求不得苦。” 迷信的人家喜欢给不好养、可能半道夭折的孩子取贱名,觉得这般小孩就好养活,经得起摔打,经得起病痛。谢苦的娘抱着襁褓去白马寺给孩儿算命,得了觉远方丈一句“毕生苦不堪言”的批命,果真好好活过二十六年,经得起摔打,经得起病痛,活蹦乱跳。 谢幼南好奇:“那你苦吗?” “不苦。”谢苦负手踱步,望着土墙上挂满的一柄柄刀刃,“八苦的源头皆是最后一苦所求不得,倘若无所求,自然不会苦,至多活得无趣些罢了。” “锻造了这么多刀,怎会不苦?” “那不叫苦。” “那叫什么?” 谢苦想了想,道:“那叫乐。” 屋外惊起声鸟鸣,悠扬清脆,像一根断弦倏地被绷紧。窗纸上树影婆娑,老槐树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乐?”谢幼南愕然地睁大眼睛,“对你们男人来说,逛花楼和手握权力为所欲为才是人生极乐罢,再不济,也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那不叫乐,”谢苦笑,“叫沉湎。” 谢幼南不解:“为何——” 谢苦猛地倾身把她扑倒,一柄飞镖堪堪擦过头顶钉在土墙上,“锵”一声细响。谢苦抱起小姑娘塞进桌案下,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发顶,起身凝神听周遭动静。 鸟鸣声突然断了。 窗纸上的树影晃得愈发厉害。 惯用的刀搁在前屋,谢苦随手从墙上取下一柄长刀,悄无声息地靠近窗口。树影在平整洁白的窗纸上晃晃悠悠,谢苦缓缓抬肘横刀,对准最深最密的树影。刀尖抵着纸糊的窗打了个转,猛地刺出去。 鲜血喷在窗纸上,像朵艳丽的牡丹花,徐徐盛放。 谢苦借势破窗而出。 屋檐下倒着一个蒙面杀客,胸腔处汩汩流血,提剑挣扎着要爬起来。谢苦稍松了松手,刀柄在手心落成垂直,握紧刀柄,对准杀客的咽喉直直插下去。踢开尸体,他缓缓走到院落中央,躬身戒备地望向四周。 院门倏地“吱呀”一声开了。 谢苦猛然抬头。 楼子燕立在门前,及腰乌发高高束起,手里提着柄柳叶刀。两人短暂对视一眼,分别扑向两边。 尚在屋中时谢苦就察觉到有九道呼吸,东西各四道,外加窗前一道。九人功夫均不弱,他一人对付颇有些艰难,楼子燕来了倒绰绰有余。此处是非之地,两人皆欲速战速决,下手毫不留情,刹那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只留了一疑似首领之人的性命。 谢苦一脚踢翻此人,竖起手掌正欲劈下,前屋传来翠翠的唤声: “哥,出什么事了?” 布料摩擦、桌椅碰撞,细碎轻盈的脚步逐渐靠近。 两人皆脸色微变,楼子燕正欲开口,谢苦横掌制止,扬声冲前屋喊:“无事,同小姑娘嬉闹罢了,不慎把柴房的窗纸弄破了,回头你记得换掉。” 脚步声停住,翠翠不满的嘟哝声传来:“哥你怎的又把窗纸戳破了,半月里第三回了,纸糊的窗不值钱也不能这样作弄人呀。”埋怨声和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远去,又一阵布料摩擦、桌椅碰撞声,安静下来。 楼子燕蹙眉,转头看了谢苦一眼。 幸存的杀客见两人的注意力转移,忍痛从袖囊中取出响箭。对准天空正要射出,斜里突然飞来一柄短刀,正正把手背刺了个对穿,响箭滚落在地。 骨碌碌擦过青石板,刺耳作响。 楼子燕赶在杀客痛呼前捂住他的嘴,竖起手掌劈在他后颈上,扶住软倒的身体缓缓平放在地。 回身,见谢幼南痴痴立在屋檐下,一手抓着去刀的鞘,一手抱着红玻璃球,脸色苍白,满眼惊疑不定。 楼子燕从杀客手心拔出短刀,折了片野草擦净血迹,回身走到谢幼南跟前,归刀入鞘。上下打量小姑娘一眼,确认没有受伤,摸摸她柔软的发顶,拢紧略有些僵硬的手臂,什么也没有说,转身走下石阶。 * 楼子燕径直往外走。 因来了客人,绣娘直接把铺面关了,点了灯在屋内继续做绣活。烛火摇曳,露出刀锋般的侧脸。 翠翠给人的感觉和李渔有些像,清秀静婉,眉眼淡如名家的山水图。只是李渔多了分锐利,翠翠多了分灵动;前者像独立寒塘的冷鹤,后者像一只山林里自顾自鸣唱的翠鸟,遗世独立,却也脆弱不堪。 目光在她左手中指戴的针箍上停了停。长年做女红的人中指会被针箍磨出厚茧,习武之人至少虎口和两指有生茧,她确实不会武功。 楼子燕在绣娘对面坐下:“苏绣?” “恩。” 翠翠没有抬头,手下一针一个孔,针针排在一条直线上,分毫不错:“方才楼姑娘的画眉徒然仰首啼鸣,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可叨扰到你们?” 楼子燕一怔,看向搁在桌案上的鸟笼。白眼画眉如往常般背对着她,笃笃笃啄着竹条,不理不睬。 她笑:“无碍。” 静默半晌,翠翠突然抬起头,一双眼如白水镇上清澈见底的溪水:“楼姑娘准备关这画眉一辈子?” “也许。”楼子燕道,“它死得比我早,就是一辈子;我死得比它早,它就自由了。” 翠翠没再说什么,低下头。 金线交错,摇曳的烛火下,一朵牡丹花逐渐成型。 “谢姑娘喜欢牡丹?”楼子燕问。 翠翠摇头:“客人要求的。” “你喜欢什么花?” “二月兰。” “二月兰?” “院子墙角里就种着,兰色的小花。” “……啊,想起来了。为何喜欢二月兰?” “它很小,随处可见。”翠翠的眼睛微亮,像深夜落了一湖星子的漓水,“牡丹自然美,但它的美太满太多,满得要溢出来了。二月兰的美不多不少,刚刚好。” 楼子燕心头一震。 “你呢?”翠翠问。 楼子燕一怔:“我——” “我没有喜欢的花。” “这可不行。”金牡丹绣完,翠翠在绣花针尾打了个结,歪头咬断线头,“女人得有自己喜欢的花,不管是什么。女人不比男人铁石心肠,女人的心天生柔软些,花都不爱,这颗心该得多苍老枯败。” — 谢苦娴熟地把尸体堆上木板车,寻出张油纸盖住。回身背起昏厥的杀客,扔进屋里,从旮旯角摸出条铁链子把他绑在桌脚上,想了想,再喂了粒蒙汗药。 关门回身。 一抬头就见女人背靠在廊柱上,左手抱胸,右手捏着杆细长的烟枪,却没在吸鸦片。眼神飘忽空洞,不知在看着何处。绣着杜鹃花的裙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身子清瘦得像悬崖上摇摇欲坠的枯木。 女人回神:“谈谈?” 谢苦摸出钥匙锁紧柴房的门,应声:“好。” 两人面对面在石桌前坐下。此刻正当午时,烈日高悬头顶,晚春的日头已有些热辣,逼得人忍不住闭眼。耳边有鸟在啼鸣,水里有鱼在游弋,怡然自得。 这里不是个适合谈判的地方,楼子燕知道。 谈判最好的地方应当在刑室,一排排冷光四溢的刑具,阴冷晦暗的地牢,四处窜逸的老鼠,居高临下的压迫感。李伯云曾对她说,阴谋就该在黑暗中诞生,光天化日下诞生的阴谋多半会夭折。黑暗里开出的花一旦触碰到阳光,便如同出墓的古物,刹那灰飞烟灭。 谈判最首要的是坦诚。 两人不谋而合,近乎同时把手里的刀搁在石桌上,双手呈空心拳摊在明面。一长一短两柄刀水平放置,刀柄皆离右手三寸许,一伸手就能抓到的距离。 楼子燕笔笔直看向男人的眼睛,开门见山: “这些人是怀家豢养的死士,虽是死士,一招一式难免露了怀家武功的踪迹,不难分辨。据我所知,谢公子平日里行事虽洒脱却狠辣,绝不会留下可能危及自己性命的祸害。谢公子没有旁的仇家,令妹却说今月窗纸破了三次,故这三回应当皆是怀家死士所为。” 男人没有否认:“是。” 楼子燕看着他的眼睛,接着道:“藏污纳垢之事怀家做过不少,绝非良善之辈。三次袭击而不得,早该怒而以亲友的性命胁迫你,令妹却对此毫不知情。怀家并不想要你的性命,否则不会忍气吞声;怀家甚至不想逼急了你,令妹不会武功,抓起来毫不费力。 ——怀家有求于你,你烦不胜烦。 我不知怀家为何有求于你,也不感兴趣,只想请你搭把手。我的雇主命我在半月内彻底毁了怀家,不必将三百弟子全部杀了,只要毁掉即可。怀家没了怀无涯只是个空壳子,然大厦虽将倾,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怕他们来个釜底抽薪,我需要帮手。 你只需搭把手,最后动手的是我。此事若成了,事后算我欠你一个人情;若我身死,你带着我的刀去梨园寻一名叫关素艳的戏子,她会给你三百两白银。” 楼子燕端起案上白瓷碗呡了口,凉透的苦茶淌过干燥的喉咙,像龟裂的土地久逢甘露: “公子以为如何?” 谢苦没有看她,看着对面的柴房。 片刻前喷出的鲜血已凝成死猪血色,捅破的纸窗像撕裂的血肉,又像染血的兵器。谢苦盯着纸窗上开出的血花出神,方才打斗时手背不慎被划了一剑,血没流几滴,此时才隐隐作痛起来,细微而缠绵的钝痛。 前屋隐约传来翠翠哼歌的声音,轻轻柔柔,唱的是早些年洛阳盛行的小调: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半晌,谢苦开口:“去何处寻你的刀?” 楼子燕笑了。 笑容像九寒天里刹那盛开的红梅。 “这就看谢公子的本事了,”她唤了声在屋檐下痴立的谢幼南,牵着她推开柴房的门,裙摆上绣的野杜鹃被风吹得枝头乱晃,“天下无一本万利的好事,想来公子也不屑嗟来之食,各凭本事的好。” 指了指蜷缩在桌脚的刺客:“先审他罢。” 谢苦颔首,半只脚方踏进柴房,破了洞的纸窗外倏地响起声嘶鸣。一束绚烂的烟花在晴空盛放,砰地炸开,夹杂着火星的灰烬自半空徐徐坠落。 回头正欲开口,女人怔怔盯着烟火燃过的苍穹,眼睛一眨不眨,杂糅着浓稠的痛苦和释然。 半晌,她开口:“谢苦,你知道什么时候的烟花最美吗?” 她头回完整喊他的名讳,谢苦怔了怔:“盛放时?” “错。”女人道, “是将化为灰烬的那一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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