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洪武年间，应天府，紫禁城西安门　　一辆马车缓缓驶来，马车上挂金饰银螭绣带，悠悠垂着青缦，行至西安门前，小厮一拉缰绳。　　“吁。”　　两匹高头骏马应声而定，小厮下马躬身候在马车旁，拱手道：“小姐，到了。”　　青缦被缓缓拉起，随之下来了一位老妇人，紧接着一颗圆圆的小脑袋从马车中探了出来。约摸六七岁大的小女娃儿，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抬首看了一眼四周。眼前高高的宫墙，甚是威严的红墙金瓦，气派的景象令她微微怔了怔。　　老妇人伸手轻轻将小女孩儿从马车上抱了下来。　　甫一站定，小姑娘便开口问道：“奶娘，这就是皇宫吗？”银铃般的声音透着一股稚气。　　“是啊，小姐。”奶娘替小女孩儿整了整衣裳，仔细将褶皱揉平，“之前在府里教过的规矩都还记得吧？等会进去后，可不能在人前失了礼仪，要谨言慎行，见着皇后娘娘记得先磕头。”　　“嗯，青儿记着了。”小女孩儿认真地点了点头，弯弯睫毛下的一双大眼扑闪扑闪着。　　说话间一个小太监迎面向他们走来，走至跟前，恭敬行了个礼开口道：“二位贵客可是蕲国公府上的？”　　奶娘微微欠身还礼，客气道：“回公公的话，老身是蕲国公府上的奶娘，这位就是我家青鸾小姐”。　　小太监对着小女娃，弯腰又是一揖。　　“奴婢坤宁宫常满，给康小姐请安。康小姐您这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皇后娘娘已在坤宁宫中等候多时，快随我去觐见吧。”　　“得蒙皇后娘娘挂念，今次奉懿旨进京，青鸾感激涕零。让娘娘凤驾久候，着实唐突了，还望常公公在前面带路，使得青鸾能速速去往娘娘处拜见谢罪。”小姑娘言辞恳切，虽年幼，眉眼间却已颇具些大家闺秀的风范。　　“康小姐言重了，娘娘她是满心盼望着能早些见到小姐您，所以一收到消息说是您今日抵京，便早早准备着了。还请小姐放宽心，随奴婢一同进去吧。”　　小姑娘微微颔首，伸手示意对方在前带路，开口道：“那就有劳常公公了。”　　于是常满转身行进在前，领着二人向大内走去。　　这位康小姐，名青鸾，她父亲就是当朝洪武皇帝的开国功臣之一，外号“花刀将军”的康茂才。康茂才，字寿卿，早年为前朝元帅，归顺朱元璋后，随其南征北战，攻陈友谅、灭张士诚，立下赫赫战功。可惜天妒英才，洪武三年，康茂才在北伐出征夺取兴元后，回师途中不幸染病亡故。朝廷感念其功勋卓著，追封为蕲国公。这位已故国公爷生前只有康青鸾一个幼女，虽说康府有功臣荣耀，但毕竟没了主心骨，且国公夫人早两年也已香消玉殒。　　皇后娘娘可怜康青鸾小小年纪没了双亲，守着偌大一个国公府，却是势单力薄，孤苦无依。于是便差人传去懿旨召见功臣遗孤，一心想要为其作主，妥善安排。　　常满知晓康青鸾步履不快，已尽量放缓了脚步，可妮子毕竟年幼，小步子迈不大，一路上简直是小跑着跟随前面领路人越桥过巷。直到过了西华门，气势恢宏的宫殿开始显现，步伐才渐渐稳了下来。　　虽然之前康青鸾曾被多次叮嘱皇宫内宫规森严，进了紫禁城不可胡乱东张西望，可说到底她还是个娃娃。这景致都是她先前不曾瞧过的，殿宇重重，楼阁森森，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她心中怎会不痒痒？因此，她一边紧跟着身旁奶娘的步伐，一边忍不住偷偷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走着走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转弯，只见一座金色琉璃瓦、重檐庑殿顶的宫苑赫然矗立在前。抬首望去，高挂的匾额上清晰写着“坤宁宫”三个字。　　“康小姐暂且稍候，容奴婢进去通报一声。”常满弯腰道。　　康青鸾点点头，看着宫人离去的背影，她没有了方才初进皇宫时候的好奇与欣喜，这会儿有些忐忑起来，低头来回搓着脚上的绣花鞋。这鞋是为了进宫，特意请楚地最好的秀娘订做的湘绣缎面，祥云图案衬得一双秀足十分灵气。　　怯怯的小手紧紧攥着奶娘的衣角轻扯了两下。奶娘温柔地拍了拍肉嘟嘟的小手背，给她些许安抚，悄声开口道：“小姐，别怕，都说皇后娘娘是顶好的大善人，咱们小姐这么乖巧，一定会讨娘娘的欢喜。”　　小姑娘深吸一口气，用力咽了口口水，抬起头站得笔直，脑中努力一遍又一遍回想着先前学习的所有宫规礼仪。　　思忖间，常满从里边走了出来，朗声道：“奉皇后娘娘懿旨，宣蕲国公府康青鸾觐见。”　　“小姐，进去吧。”奶娘轻推示意，康青鸾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后定了定神，鼓起勇气跨过了朱漆的高门槛。　　步入坤宁宫后，她惊讶地发现，有别于一路看到的皇家气派，这屋子里的装饰却是十分素雅简单。镂空的雕花窗格使得整个屋子里透着柔和的光线，紫檀木的桌椅错落有致地摆放着，桌面光可鉴人，擦拭得纤尘不染。架子上摆放着的物件中，也就那几件青花瓷器和中间那株红珊瑚稍显眼些。室内没有点名贵的熏香，只有桌案上摆放的几盆清新小茉莉散发着淡淡的幽香。这布置，别说京城里的达官贵族，怕是她家乡的许多大富人家都要更奢华些。早就听闻当今皇后娘娘贤良淑德，勤俭持家，看来传言非虚。　　常满领着康青鸾站定，俯首道：“娘娘，蕲国公府康青鸾带到。”　　只见厅内正中坐着的一位端庄可亲的妇人，约莫四十出头的年纪，头戴龙凤珠翠冠，身着诸色团衫，腰间环着玉带，慈眉善目，面带微笑。这便是当今洪武皇帝朱元璋的原配夫人——后宫之主，马秀英，马皇后。　　康青鸾见常满退至一旁后，跪下行礼道：“臣女康青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不必多礼，小丫头，快起来吧！”马皇后伸手示意让自己的贴身侍女喜鹊上前将康青鸾搀扶了起来。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小女娃，一头乌黑如绸缎般的长发绾成了一个小巧可爱的蝴蝶髻，上边缀了几朵珍珠花饰，几缕鬓发柔顺地垂在侧脸，粉嫩嫩的小圆脸上，娥眉弯弯，眸若星辰，琼鼻秀挺，一张樱桃小口或许是因为紧张微微抿着。　　“哎哟，瞧这丫头长得多水灵啊。来，快到哀家身边来，让哀家好好看看。”　　喜鹊领着康青鸾走到马皇后身边，笑着道：“娘娘您看，这康小姐长得眉清目秀，又是如此乖巧伶俐，以后长大了呀肯定是个大美人。”　　马皇后轻轻揽着康青鸾的肩膀让她倚靠在自己身上，接着满眼欢喜地继续仔细端详眼前的粉娃娃。　　“嗯，果然是个美人胚子。”马皇后肯定地点点头，轻抚着玲珑的小脑袋，轻轻叹了口气，眼里透着怜爱，继续道，“可惜这孩子命苦。你爹爹为大明朝立下了汗马功劳，没想到这么年轻就走了。府里都还好吗，若是缺少些什么，尽管开口，哀家定当为你周全。”　　看着眼前慈祥的面庞，康青鸾绷着的神经松了下来，扑闪着一双大眼，用稚嫩的声音认真回答：“青鸾谢皇后娘娘关怀。皇上追封家父为蕲国公，这对康府上下来说都是莫大的恩德。朝廷给了不少赏赐，府里一切都安好。”　　“还是个懂事的好孩子。”马皇后亲昵地拍了拍稚嫩的小肩膀，又问道“听说你娘亲也不在了，是吗？”　　“嗯。”康青鸾点点头，思及双亲，她垂下了眼帘，毕竟还只是个七岁的孩子，眨巴了几下大眼，长长的睫毛上就挂起了晶莹的泪珠。为了不失礼于人前，她使劲吸了下鼻子，努力让自己把眼泪憋回去。　　看着对方小小年纪故作坚强，马皇后心疼不已，把她揽入怀里，轻拍她的背脊安抚道：“好孩子，你还这么小，却要你经历失去至亲的痛，真是难为了。你说你这孩子身边没个亲人细心照顾，孤苦伶仃的，以后可怎么办呢？”　　　　“皇上驾到。”　　言语间听得外面一声通传，不一会儿，一个身穿龙袍，神采奕奕的中年男子已大步流星地踏入坤宁宫中，顿时一屋子的人齐刷刷跪倒在地。　　马皇后笑盈盈地牵着康青鸾的小手至来人跟前，行礼道：“臣妾给皇上请安。”　　得知来人就是当朝皇帝朱元璋，康青鸾忙跟着众人一起下跪行礼。　　朱元璋伸手将马皇后扶起，柔声道：“皇后不必多礼。”接着一抬手向众人示意，声如洪钟。　　“你们也都起来吧。”　　“谢皇上。”　　马皇后将康青鸾护在自己身前，看着朱元璋，微笑道：“皇上你看，这就是寿卿家的丫头，叫青鸾。丫头，快给皇上行礼。”　　背上被只有自己才能感觉到的力道轻轻推了一下，得到提示的康青鸾急忙下跪俯身，恭敬道：“臣女康青鸾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小丫头。”朱元璋看了跟前的小女娃一眼，朗声笑道，“嗯，不错不错！没想到，那康寿卿五大三粗的，竟能生出这么个标致的小丫头。”　　“是啊，皇上，臣妾对这丫头也甚是喜欢呢。”马皇后又将康青鸾揽至身边，爱抚着玲珑的小脑袋。忽然她眼珠一转，似是有了主意，看着朱元璋试探着道：“皇上你看，康府如今没什么主事的人，府里就这一个丫头，让这么一个小娃娃孤孤单单地留在那里，臣妾实在是不放心。寿卿替你打了这么多年江山，现在他不在了，咱可不能苦了他的女儿。臣妾今日虽是第一次见这丫头，可感觉与她很是投缘，所以……”　　马皇后顿了顿，伸手温柔抬起那张可爱的小脸，与她相视一眼后，复又看向自己的夫君道：“所以臣妾想将她收为义女，留在宫中抚养长大。这样不仅可以好好照顾这孩子，而且对寿卿也算是有了交代。皇上您看如何？”　　“皇后要收这丫头做义女？”　　“嗯！”马皇后确定的点点头。　　朱元璋捋了捋自己的龙须，思忖片刻回复道：“皇后说的在理，朕不能亏欠了曾一起打天下的老伙计。既然这孩子与我们老朱家有缘，就听皇后的，收她做义女吧，但仍让她保留康姓，以示朕对寿卿在天之灵的宽慰。丫头，你是否愿意？”　　见自己的建议得到了赞同，马皇后高兴地看着康青鸾问道：“好孩子，你愿意做哀家的女儿吗？”　　康青鸾看着眼前突然变化的一切，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懵懵懂懂地呆愣在原地。虽然今天与马皇后是第一次相见，她也不是很明白现在的状况，可有一点她很肯定的是，眼前这位慈祥的皇后是真心喜欢自己的。她不想给出否定的答案让这个疼爱自己的人失望。　　“嗯，臣女愿意。”　　“太好了！”听到肯定的回复后，马皇后情不自禁地搂紧了怀里的小人儿。　　一旁的朱元璋满意地点点头，略微思考片刻后说道：“丫头，那朕就封你作青鸾郡主，以后留在宫里好生陪伴皇后。”　　“孩子，快谢主隆恩。”马皇后示意道。　　听到催促，康青鸾急忙又跪下叩首道：“臣女叩谢皇上、叩谢皇后娘娘。”　　“嗯，起来吧。”朱元璋对这小娃娃也是越看越喜欢，和颜悦色道，“以后就别一口一个皇上、一个皇后娘娘地叫了，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的女儿了，你要称朕为父皇、称皇后为母后，记住了吗？”　　“臣女……”康青鸾顿了顿，改口道，“儿臣遵旨。”　　马皇后高兴得合不拢嘴，将自己新认的女儿扶起，搂在怀里亲了又亲，转首向朱元璋打趣道：“皇上，你们老朱家尽是些小子，这下可好了，哀家有了这么一个漂亮的女儿，在这皇宫里也算有个贴心的体己人了。”　　“呵呵，皇后高兴就好。”朱元璋满眼柔情地看着自己的皇后。他出身贫寒，与马皇后相识于微时。当年自己加入推翻元朝的义军时只是个小士卒，承蒙滁阳王郭子兴的赏识提携，才有了一番作为，并且对方还将自己的养女下嫁于他。这么多年来几经生死，马皇后对他不离不弃，如今自己虽已成为这天下的主人，但对他相濡以沫的发妻，朱元璋真可谓是百依百顺。　　屋子里的宫人们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向主子道贺，而年幼的康青鸾却有些不明所以。她怎会知道，这一刻改变的不仅是她有了“郡主”这样一个高贵的称谓，她这一生的轨迹也已经开始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