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边的最后一抹晚霞褪去,常惠王府已然华灯初上。 今日常惠王爷要宴请刚刚回京的太子殿下,王府的下人们来回穿梭,脚步匆匆,一丝一毫不敢马虎。 云兮本想去向常惠王爷请安,毕竟客居王府,若是不与主人家打声招呼实在是说不过去。可是楚渝过来替他爹传话,说是定国郡主既然身体不适就不必多礼了。 云兮想着自己毕竟身份敏感,常惠王爷虽然同意自己入住王府,但看着似乎并不想卷到关州的是是非非当中去,便也没有坚持,只是托楚渝向常惠王爷问好以及致歉,楚渝郑重地点了点头,就带着萧平一同赴宴去了。 宴席设在一个临水的小阁楼里,菜品不多,但道道风味俱佳,也没什么丝竹美人,三个大男人烫了两壶酒,边吃边聊。 萧平替楚琉倒了一杯酒,又将自己的酒杯满上,站起来对着楚琉致谢道:“京城现下这种状况,姨父还能不顾私利,让云兮入住王府,萧平在这替云兮谢过姨父!”说着一口将酒闷了。 楚琉受了萧平的礼,亦豪气地将杯中的酒饮尽。 待到两人都坐了下来,楚琉替萧平夹了一筷他爱吃的菜,这才缓缓开口道:“阿平啊,我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姨父我又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不用放在心上。” 萧平听着这话不由得会心一笑。 这世上锦上添花的人不知凡几,雪中送炭的人却寥寥可数。 当年阿娘从大靖国最尊贵的皇后一朝变为冷宫中的弃妇,尝尽了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滋味,原本的拍马奉承之言一夕之间变成了刀子般的冷言冷语。 只有原本不常走动的常惠王府,却在这时候冒了出来,出钱出力,还受尽非议,只是好歹让阿娘和自己在冷宫中的日子不是那么难熬。 萧平想着笑道:“是,是一家人,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子还是没学会怎么跟您客气。” 楚琉点点头,眼睛眯起来,眼角的皱纹都皱成了一朵花,他抿了口酒,突然苦笑道:“不说你是我外甥,就是单单云兮那丫头,我也得护着啊,不然哪有脸下去见老卫啊。” 萧平疑惑道:“老卫?是老国公吗?” “不然还有谁?”楚琉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轻笑道。 萧平又问:“为什么叫老国公老卫呢?你们不是年轻的时候走得近吗?” “哈哈哈哈哈,”楚琉突然笑出了声,回答道:“叫卫行老卫不是因为他年纪大,我们那群人里,年纪最大的当属现在戍守北境的护国公秦运。 我们无论年纪大小都叫卫行老卫,是因为他的性格像个老头子,话不多,但为人细心又热忱。 当时年纪小,我们一群人都毛毛躁躁的,出去玩不是空着手,就是丢三落四,只有老卫,每次出去玩都背个行军囊,里面要什么有什么,我们都叫他百宝箱!” “老头子,你老念叨我们那群人,那群人的,那群人到底都有谁啊?”楚渝啃着个鸡爪子,歪着头问自己父亲。 楚琉没好气地看了眼吃相霸气的儿子,说道:“别看你爹我现在老了,谁还没个年轻的时候?!我们那群人啊,多的时候可有十来个呢! 像长清王世子的爹爹左希,秦运他们家三兄弟,老卫和他弟弟,老卫他媳妇,我和你二叔,你娘她们两姐妹,先帝最小的弟弟十六爷萧珧,还有,”楚琉突然黯下了神色,“还有当今陛下。” “想当年,陛下和老卫是最亲密的。因为陛下身子弱,太后又念叨得紧,老卫总不放心他一个人待着。 我们都去骑马射猎了,老卫却陪着陛下在那抓蛐蛐玩,我们都笑话他,说他攀龙附凤,可老卫却说他比陛下年长,答应过先帝要好好照顾这个弟弟的。 可谁知道后来......”楚琉没有再说下去,低头又闷了一杯酒。 席间三人一时无话,过了好半晌,萧平才打破了这份沉寂,“您提到了十六爷萧珧,他当时和你们玩得好吗?” 楚琉听到萧珧这个名字,微微沉吟,叹了口气道:“好啊,说来我和他还是最亲近的呢。 要说这十六爷,虽然有皇子之尊,其实是个苦命人哪,他的母亲是大黎来的和亲郡主,长得极美,被先帝的父亲文惠帝封为清嫔,也算是受宠过一段时日。 可是十六爷出生没多久,文惠帝就过世了,清嫔一个外族女子一手将一个皇子拉拔长大,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先帝是个仁慈的,见清嫔母子度日艰难,十六爷又刚好和陛下年岁相仿,便时常将这个幼弟当作儿子般疼爱教养。 陛下随我们一块玩闹,十六爷便也跟着我们一块玩闹。十六爷个性洒脱,为人随和,虽是皇子贵胄,却一心想要逍遥江湖,所以常常到常惠王府来听我父亲讲我祖宗行侠仗义的故事。 可惜啊,先帝故去不久,他就失踪了。” 楚渝不解道:“你们那群人没有去寻过吗?皇子失踪那么大的事,京中好似没掀起什么大波澜啊?不然我们除了知道皇子失踪,怎么也该听过其他传闻什么的。” 楚琉听了儿子的话又抿了一口酒,哼笑了一声:“找?谁敢找?传闻?谁敢传?你们啊,还太年轻。” 楚渝偷偷斜了一眼父亲,不满道:“老头子,你能不能好好说话,说一半留一半的最讨厌了。” “你们想知道?”楚琉轻声问道。 楚渝压低了声音:“想!想知道是不是太后下的手。”一旁的萧平也紧跟着点了点头。 楚琉沉默了片刻,终于问道:“你们知道宫里的玉湖吧?阿平回东宫还要路过的那个。” 楚渝一边夹了一颗花生米,一边不屑地答道:“这不是废话吗?那个湖我都不知道游了几遍了,熟得很。” “是吗?”楚琉木着脸道:“那若是为父告诉你,为父活了五十余年,玉湖十年清一次淤,就没有一次是没清出尸骸来的,你信吗?” 话音刚落,就见楚渝惊得连手上的筷子都掉到了地上,结结巴巴道:“怎,怎么可能,没听说过呀!” 楚琉没理儿子的质疑,继续道:“这些尸骸,是谁,没人敢去打听,也不会有什么传言。你们只要记住,没有什么比在宫里想让一个人消失更简单的了,甚至有时候你只是无意提了一句,就会有人帮你实现想法。” 这席话说完,席间的气氛更冷了。 沉默良久,楚琉似乎终于意识到这是一餐难得的接风宴,连忙转移了话题,又让下人烫了两壶酒来,三人这才重新开心热络地聊了起来。 只是再温暖的氛围也掩盖不住那一抹心中的幽凉。 宴散时分,夜已经深了,楚琉今日似乎很开心,喝了很多酒,讲了很多年轻时的故事,不免有些醉了。 楚渝有些不放心,只得让萧平自己回去,自己亲手将老父亲扶回房间。 只是楚渝一进楚琉的卧房关上门,就见先前还醉眼朦胧的老父亲两眼开始变得清明,装作无意地低声问了一句:“你想好了?” “想好了。”楚渝一边帮父亲解下披风一边道。 楚琉定定地看着儿子,“以楚家现下的状况,就算不站队,不管闵氏是否夺了江山,楚家都能安然无忧,何不明哲保身?” 楚渝笑了笑,一边替父亲倒了杯茶,一边说道:“于情,萧平是我的表弟,定国公又是您多年的挚友,若是不帮不护,实为无情; 于理,闵氏陷害忠良,陛下狭隘多疑,若是任由其发展,罔顾天下百姓的安危,实为无义。 这种无情无义之事,我常惠王府不能做。” 楚琉看着眼前一脸正色的儿子,释然地笑道:“你既然已经决定了,那就按你的意思去办吧。 我老了,常惠王府的家业和这一家老小终究是要交到你的手上的,我这把老骨头就不掺和了。” 楚渝看着他爹一脸正经的样子,突然嬉笑道:“您不早就在掺和了吗?不然也不会让人去冷宫照拂元后娘娘和萧平,也不会让你儿子我去护着卫云兮了......” 楚琉被儿子当面道破了想法,脸上有些挂不住,胡乱地摊开被子,钻了进去,一边钻一边骂:“臭小子,你爹我要睡了,还不快滚!” 楚渝一脸无奈地看着撒泼的老头子,笑着替他掖好了被子,摆正了胡乱踢落在床边的鞋,又恭谨地朝楚琉的被窝行了一礼,这才轻轻地退出了楚琉的房间。 萧平对常惠王府的地形早已熟记于心,即使没人带路也脚步飞快,不多时便停在了安乐居的门口。 云兮房里的灯火已经熄灭了,四周静谧无声。 萧平想着云兮一路奔波,旅途劳累,应该是早早歇下了,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想要再来确认一遍。 他挥了挥手,倏尔一个值夜的暗探就出现在了面前,动作轻柔得就好似一片叶子落在了地上。 “属下见过主子。”竟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萧平低声问道:“郡主情况如何?” 暗探将云兮的情况如实汇报了一遍,连云兮晚膳吃了几口鱼肉都复述了出来,萧平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从怀中抽出了一封信函,交到暗探手中,低声吩咐道:“立马派人将信送到平西将军府。” “是,属下得令。”暗探说完倏忽一下就不见了,就好似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萧平看着云兮的屋子,又默默站了片刻,才进到安乐居的另一间收拾好的屋子中就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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