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净觉圆寂,这已是她待在人间的第四百个年头,也是她出锁妖塔的第五十年。  这五十年里,她看过很多山,很多水,看过各色各样的人,看过万事万物的生生不息,看过太多像野草一样的割过一轮再长一轮的生死轮回。  她想起净觉在世时同她讲过佛经里的一句话。  他说,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前四苦是人生规律,后四苦是庸人自扰!  她至今还记得净觉说这番话时的模样,眼睛微闭,一身暗红袈裟,一下又一下有规律的敲打着木鱼,听得她昏昏欲睡。  那个时候多好啊!  她只安安心心的做着她的小狐狸,无忧无虑,天不怕地不怕,手上拿根狗尾巴草就敢指天骂地。  而那个时候,她也并未将这些时光放在心上,只觉得平常到不能再平常,而后来,却是连头都回不了了。  时光匆匆,很多记忆都已经模糊。  她甚至忘了净觉的模样,忘了当年佛陀案前燃的什么香,忘了那一百多条性命的血腥味,忘了那鲜活的心脏是什么味道……  往事就此不提了,那是一个毒瘤,一半自己剜走,一半被时间用他粗糙的表面磨平……  她开了一家胭脂铺,铺子里有以她颈后狐狸毛为主制成的胭脂。  说是胭脂,实则是以上古秘法制成的咒法。  施行咒法须以施咒人鲜血滴入胭脂内,用胭脂的人,就是被施咒的人。  胭脂以施咒人的修为为食,保咒法不散,盒内胭脂用尽之时,便是修为尽散之日。  而每一盒胭脂用完后,胭脂盒都会回到弗越手中,盒中有执念,千年不散,她要用这些执念去复活一个人,复活一个,她亏欠太多的人……    念奴娇    她不会哭,也不会笑,所以她的所念所想,没有人知道……    弗越第一次见她,是在一个下雪天。  她一身薄纱青衣走在沧浪山深深的雪地里。  雪深足可没膝,她走在上边却是雪不沾足,衣不带水,面无表情的模样比满天的雪还要冷上三分。  而她最后一次见她,也是一个下雪天。  在沧浪山巅,她换了一身红裙,她说,那日是她家大人的成亲之日,便是死,也得穿的喜庆些。  那日的雪好大,放眼全是一片白,银装素裹,再没半分旁的颜色。  她就在这一片白里魂飞魄散,红裙扬起,像燃烧的火。  那个从来不会笑,不会哭的姑娘,在这寒冷刺骨的天地里,化身飞蛾,燃尽一场九死不悔!    弗越和念奴相识在四百年前,那一日,净觉领着她上沧浪山去采雪莲,沧浪山常年积雪,是养雪莲的绝佳圣地。  净觉挑了个好天气上山,爬到一半时却突然刮起风来,接着就是一场大雪。  净觉在山上寻觅半晌,才找到一个半大的山洞,山洞太小,只将将够未修成人形,还是狐狸模样的弗越藏进去。  正当两人冻的瑟瑟发抖时,只见一个穿着青色薄衫的姑娘一步千里,飘摇而来,墨发如瀑,一路拂雪带风,在当时还是小狐狸的弗越眼里,简直堪比谪仙。  这就是念奴,沧浪山的雪女。  她将弗越从山洞里掏出来抱在怀里,面上虽无半分表情,甚至可以说毫无血色,声音却温柔,她说:“这么好看的小狐狸,若生生冻死了该有多可惜啊!”  而净觉,只来得及说句:“多谢施主……”未说完,便昏厥了过去。  念奴喃了一句:“出家人?”  便一拂衣袖,将他们带回了住处。  道家与佛家虽不属同一,却到底礼敬,昔年大佛陀曾到仙界讲经,引得不少仙者参拜,更有上神菩提差点脱仙成佛,妄河自渡,这事虽然最后不了了之,却也可以看出两家之和。  弗越醒来是在傍晚,睁眼就是一团大火在眼前,吓得她差点一爪子拍过去。  念奴顺了顺她的毛:“醒了?”  她定了定心神,才发现念奴正在煮茶,而她则是在念奴怀里,方才瞧见的大火,不过是炉子里的火苗罢了!  念奴捏了捏她的耳朵,将她放在地上,然后取出一套青瓷茶盅来,沏了一壶,用水晶盘端着,青白相映,倒是好看的紧。  念奴住的地方并没什么特殊的,不过几间草屋,倒是简单。  弗越一路小跑跟在她后面,直到一扇黑木门前。  念奴弯下腰来,拍了拍她的头,食指放在唇间:“嘘……”  弗越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念奴在木门前曲了曲膝,唤了声:“大人!”  也是那一日,弗越才知道,原来沧浪山是有山神的,山神容与,就住在这草屋里。  那是弗越第一次看见神仙,真真好看如天上的云,容与坐在书案后,白衣委地,端坐认真的模样平添一股威严。  念奴奉过了茶,便端端的在容与身后站着。  他抬头,看见门口不知所措的弗越轻轻笑了笑,那一笑,如春风拂过三月柳,阳春开过二月花,看的弗越生生捂住了双眼。  那时弗越就在想,原来神仙的笑也是能杀人的。  容与看了半夜的书,念奴也就在他身后站了半夜,中间弗越出去过几趟,为的是看净觉好些了了没有,其余时间,都在容与桌下趴着。  原本弗越是个爱动的性子,平常时分一个时辰都待不上。  如今生生待上半夜,只因她想着,这沧浪山神是上神,若在他身边待得久了,沐浴仙泽,指不定哪一日,她就修为大增,化身成人了呢!  是以每每坚持不住要出去时,便总想想仙泽,倒也是过来了。  容与收书时已是子时,茶已凉,书简和上,下意识的唤了声:“念奴?”  “大人,我在!”这一声,是应答,更仿佛是承诺。  弗越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光景,一室寂静,风清月泠,夜风吹动念奴的裙摆,也吹动容与的发。  后来,有很多人问弗越,在这世间听过最动人的情话是什么?是什么?大概就是那年沧浪山上,容与的一唤,念奴的我在!  弗越和净觉在山上待了不过三天便下了山,走的时候念奴还给了净觉一把伞,弗越趴在净觉肩上,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漫天大雪后的青影。  雪太大了,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便连影子都看不见了,弗越郁郁的趴回净觉怀中,心里想的却是这仙泽怕是享受不到了!  她却不知道,那匆匆一别的一眼,再见时,已物是人非!  弗越第二次见念奴,是在自己的胭脂铺里,她来找她买胭脂。  本就不会哭不会笑的姑娘,连眼睛里的温柔都没了,一脸的死气沉沉,斜眼看人时,叫人生生看出一身冷汗来!  她垂着眼皮说:“我要一盒胭脂。”  “你要胭脂做什么?”弗越问她。  她抬眼,盯着弗越看了半晌,眸子突然一闪,才道:“是你……”  “我要胭脂……”她说:“救人!”  她的说辞,弗越自是不信,这里的胭脂,向来只有害人的,哪来救人一说,但既是客人要的,就没有不给之理!  念奴挑了一盒海棠胭脂,白瓶红盖,上画海棠经雨,她说:“我多年前下山,看见最好看的景色,就是长音谷的满谷海棠,红遍了山坳,真是美啊……”  她说这话时,眼神悠悠,像回到了那个开满海棠花的山谷里,弗越想,若是念奴会哭,此时,她怕是早已泣不成声……  清冷是她,厚重是她,后来弗越才发现,原来那满谷的海棠红,亦是她……  那个海棠胭脂盒回到弗越手中时,已是一年后。  那一天,她除了收到胭脂盒,还收到了山神大婚的请柬,新妇子是轩辕族女,莒和。  关于容与和这位族女,弗越先前倒是有所耳闻,说是容与对她一见钟情,隔日便向轩辕族长提了亲。  容与乃是上神,轩辕一族对此自是求之不得,只是这莒和向来极其畏冷,沧浪山又常年积雪,容与乃是沧浪山神,嫁与他,便是要长居沧浪山,如此环境,岂不是要了莒和半条命去,是以莒和对他便没甚的好感觉,甚至还明白的拒绝过。  但容与向来不是轻易作罢的人。  此后几百年容与则是穷追不舍,屡表真心,甚至不惜亲下东海采十鹿草做聘礼,这才打动佳人,成了一段良缘。  婚礼在一月后举行,赴宴的那一天弗越还刻意翻箱倒柜的把一件大红裙子给翻了出来,可后来一想到沧浪山满天的雪,便不由得一个激灵,只得悻悻作罢,转而找了件裘衣穿上。  而弗越再次见到念奴,就是在一片大红的沧浪山上,和第一次见她一样,从雪中来,不同的是她换了一身红衣,步摇蹁跹,红裙扬起,像刚开的莲。  她交给弗越一个透明的珠子,里面萦绕着一层层白雾,珠子用素色流苏串起,清雅别致。  她苍白着一张脸,大红色的衣服衬着她一向冷清的脸,这一次,竟是连那最后一点生气都没了,她说:“替我将这个还给大人。”  “那你呢?你去哪里?”弗越问。  “我,要走了,大人完婚后,我就走,以后,大概不会回来了!”  弗越捏了捏珠子:“好!”  容与的婚礼很是壮观,神仙妖魔,有头有脸的都叫他请了个遍。  大红绸缎浮于半空,连绵不绝,于千里之外连接沧浪山,新妇子的花轿还有吹锣打鼓的乐手们便从红绸上走过来,满天的红梅掺杂着雪飞舞,还有千只彩鸟在天空祥鸣,共贺山神大喜!  花轿越近,这沧浪山的雪就越小,众人惊诧之余,新妇子的花轿便到了跟前。  然后沧浪山的雪就停了,花轿落下那一刻,雪就停了,万年不曾停过雪的沧浪山,居然停雪了……  当众人纷纷感叹山神有心的时候,弗越却在隐隐的担心,自古而今,沧浪山从未停过雪,除了沧浪山的雪女,没有谁能让沧浪山在顷刻之间扭转四季。  沧浪山的雪女,是念奴,可念奴,不是修为尽散了吗?  她现在如此虚弱怎么可能还能让雪停下?  除非,命祭……  弗越心下漏了一拍,转身就往山上跑。  满山的雪伴红梅,梅花落在白雪上莫名的一阵悲怆。  最后找到念奴是在沧浪山巅,她一身红裙,撑着身子站在山崖之上,前面就是万丈深渊,眼神疲迷,似乎下一刻就要永远闭上,雪,渐渐的又开始下了。  见她来,念奴眨了眨眼,想笑,可扯了扯嘴角,什么表情都做不出。  她喘着气:“今日,我家大人大喜,你也来赴宴啊!”她捏了捏大红裙角,喃喃说了句什么,然后费力抬头:“等会儿,雪会下的很大,你下山的时候,记得当心些!”话未说完,她脸上便已呈疲态,眼睛堪堪闭上,摇摇晃晃的便倒了下去,红裙扬开,宕出一片凄美。  弗越一步上前,将她接住,奈何惯力太强,生生把弗越撞坐在雪地之中。  “为什么?”弗越问。  她说:“那年的海棠花,也像今日的梅花一样红,红遍了长音谷。”  她说:“你看啊!今日是我家大人大喜之日,以后,他就有人陪了!”  她说:“弗越,你看我这一身红裙好不好看?这是我这许多年来第一次穿这样烈的颜色!”  弗越撇了撇嘴,被念奴这几句话说的鼻头微酸,她这冷了许多年的心,就像冰块骤然放入温水中一般,融化出来的,都是泪。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弗越眨眨眼,抹了把泪,发现原来到了如今,她还是有眼泪可以流的。  “你不知道,今日,我家大人大喜啊!便是死,也该穿的喜庆些!”她的头发逶迤在雪地上,白衬着黑又映着红,戚戚,又迷迷……  雪,下的更大了,顷刻之间难见方寸之人。  她抓着弗越的手突然一紧,又突然一松,她慢慢的飞起来,身体也渐渐变得透明,满山红梅被她席卷而起,形成一个花球,直上云霄。  她就在花球之中往山下望,深深地望,眼神凄凉,万般不舍,千般留恋,望尽这半生迷惘,望不到心心念念的人,花球于半空中倏然炸开,红梅纷纷扬扬落下,不见红影蹁跹,不见雪中念奴……  她那样清冷的姑娘,却选择在这烈艳之中魂飞魄散,没有轮回,就像她这一场痴,无人知。  那个傻姑娘,为着一个人,用尽了半生的思量,看似冷清,实则耗尽心力……  那天的雪,是真的下的很大,像在为山神大贺,又像在为念奴送行。  雪,掩盖了来时路,藏起了旧时途。  至此以后,这世上,再没有一个叫念奴的姑娘,这沧浪山,也再没有一个叫念奴的雪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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