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低垂,僧寮里归于寂静。
释凡早已安然入梦,轻软的睫毛,眉目干净,呼吸均匀,没有心事的小和尚,倘若能如此澄澈地过一生,岂不是幸事。
释空头枕月光,看着身侧的释凡,却想着幼年的自己。
彼时刚被父亲送入少林寺,全然不知未来命运的十岁孩童,视此地为一个短暂落脚之所,心心念念父亲早些来接他离去。他跟在方丈身边,礼佛练功,不敢有丝毫懈怠,万般心事都往肚里咽,只待重逢之日说与父亲听。
不练功的日子,释空便去藏经阁抄写经书,一卷卷佶屈聱牙的经文,释空尚不知其中深意何为,就已经不知疲倦地抄写了高高一摞,整整齐齐地堆在角落里,他曾暗暗和自己做赌注,把藏经阁所有的经书都抄写完,父亲便会来了,有了这个念想,在寺里的日子便不再那么难熬。
入寺第二年的春天,还没等来父亲,却迎来一个小女孩。小女孩一袭青色长袍,长长的发辫荡漾在腰间,发尾是鲜亮的雀翎。她身后跟着一支队伍,每个人都腰佩重剑,小女孩同样地被父亲领到方丈面前,寒暄数语,便转身离去。这告别的画面,释空再熟悉不过,可他见那小女孩却不哭不闹,眼神像飞鸟,在少林寺的屋宇间此起彼落。
此后,小女孩便和释空一起跟随方丈左右,方丈唤她作“青儿”。青儿小小年纪就懂得进退,在方丈面前温良乖巧,下了功课便追着释空在偏殿里打耍,说是练习武艺,在路过的师兄们眼里看来,都是小孩子的嬉闹。青儿有一把轻巧的木剑,她说现在练功只能用木剑,等她长大了,就会换成为真正的佩剑。可释空什么武器都没有,每次都只能徒手应对,左右躲闪,即使抓住了她的手腕,也不敢多用半分力气,担心青儿和他哭闹。
寺中三年,青儿只哭过一次。方丈要求她换上素色的僧服,她舍不得自己的青色长袍,又不能违背方丈,双手握拳把袍子都捏起了褶皱,鼻头红红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掉到石板上。释空见状,不知如何是好,一边抚平她青袍上的褶皱,一边笨嘴笨舌地说:“师妹,我们在寺里都穿一样的衣服,你也穿吧,不碍事的。”
青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你们都是和尚,我可不是,我若穿了僧服,未来就不能当青龙山主了。”
释空听不明白她的苦恼:“少林寺里只有方丈和住持可以穿不一样的衣服,没有山主。”
青儿哭得更大声了:“我要回南境,回南境就可以当山主了。”
释空半懂未懂,只得顺着她的话说:“等你出了少林寺,回到南境,就可以穿你自己的衣服了。我也有自己的衣服,方丈替我收起来了,等我出寺的时候,我也是要换回来的。”
“真的?”青儿抽着鼻涕,止住了眼泪。
“嗯!”释空重重地点头。
趁着方丈去藏经阁的时间,释空带着青儿偷摸溜进方丈的房间,四处翻找父亲留下来的包袱。
“释空师兄,你可别骗我。”青儿爬上高处,伸手去够柜门。
“我不会骗你的,我父亲真的给我留东西了,还有我的衣服。”释空趴在地上,看柜子底。
两人都翻找得气喘吁吁,小脸通红,一无所获。
“你看见方丈放哪儿了吗?方丈就三身衣物,没有你的呀。”青儿在房里转悠。
“我不知道,但肯定在他房里。”释空越说越没底气。
青儿擦擦额头的汗珠,指着床,“最后一个地方,翻过来。”
两人合力掀开了方丈的床板,床下有几块木格,果真有父亲留下来的包袱。
浅灰色的粗布包袱,释空抚摸着表面细碎的灰尘,入寺前的回忆轰然而至。他迫不及待想打开,又害怕打开,小小一只包袱,却是他和父亲在世间唯一的联系。
释空强忍着泪,解开了包袱,里面有一套衣服,一幅笔墨,一份文书。
“看,我没骗你吧。这就是我的衣服。”一身银白色的长袍,应是清朗公子的装扮。
青儿点点头,“还挺好看的,你下山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我想看你穿这身衣服。”
释空把眼泪倒流回身体里,嘴上应允着,却不知何时能下山。
“这笔墨是什么?”
“我父亲是画师,这是他最珍视的物件。”
“那这文书呢?”青儿想看那文书,手伸至半途又礼貌地缩了回来。
“我也不知。”释空取过文书,两人趴在床边打开来。
寥寥数语,笔锋苍劲,释空在文书中看到自己的名字,云绍。
想到这世间除了父亲之外,不会再有人唤自己一声“绍儿”,难过又涌上了心头。
两人齐声念读文书内容,一纸念罢,青儿不知如何搭话,只好眨巴着眼睛看着释空。释空无言以对,木讷地合上文书,把包袱放回原位。
傍晚时分,满腹心事的释空带着青儿爬上僧寮的屋顶。
“你别告诉别人那上面写了什么。”
“嗯,我不会说的,以后长大了也不会说的。”
山风吹过屋顶,夕阳淹没了屋顶上并排坐着的小小身影。
此刻难以入眠的释空,回忆行至此处,想到父亲留下来的文书,仿佛月光照进了心脏,把文书里他的名字照得亮堂堂。十八年间,他已是江湖闻名的少林寺释空法师,却没有人再唤过他出生时的姓名。
释空杵着心脏爬了起来,不自觉地走到僧寮前院,万籁寂静,不知时辰,不能去大殿,不能去藏经阁,不能去方丈室……释空只得在院子里踱步,踏着碎落的月光,一圈又一圈,双手快速捻着佛珠,试图把心事都从脑海里卸下。他想象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经盘里,每绕一圈,就是一次修行。
有飞鸟从空中划过,释空抬头望着飞鸟经过的痕迹,余光瞥到屋顶上有人影闪过。
他不假思索飞身跃上屋顶,在微弱的光线中努力辨别人影,猫着脚步小心翼翼地追踪。
身后一阵不易察觉的微风,释空迅速转过身,看到人影正飞奔逃离。少林寺的地形他再熟悉不过,为了减少干扰,索性闭上双眼,但凭耳听八方,在这般寂静的夜里,任何细碎的动静,都能入耳来。
除了夜晚的山风,没有别的声响,释空隐在树荫间,不急不躁,静候对方先行动。从东北方向传来细微的声音,释空扬起耳朵仔细辨认,并不是脚步声,但这声音却绵密均衡,释空嘴角浮起一丝微笑,看来此人轻功了得,飞身用手点地倒立行走,也能把声响降到最低。
释空仍未睁眼,却一个箭步蹿出树荫,直奔声音的方向急速而去。
两人在屋顶间追逐,黑衣人并未停下来攻击释空,释空也毫不松懈穷追不舍。黑衣人并未往山门方向逃去,反而纵身一跃跳进了碑林,释空一顺溜跟着扎了进去。
碑林周围植竹千竿,殿阁掩映,释空一人立于月光下,遍寻四周不见踪影。
“何人?胆敢夜闯我少林寺?”
四下寂静。
“星夜来访,必有要事。阁下若有正当理由,释空必当帮衬一二,若无事冒犯,就请原路返回,我就当今夜无风无澜。”
鸦雀无声。
释空缓慢挪着步伐,背靠一方碑石,默默运内功。
一个低沉的长者声音在身后响起,“释空法师,数日不见,可有找到你心中想要的答案。”
嗓音从沙哑的喉咙中发出,如夜色一般浓重,辨不明,划不破。
释空迅速转过身,来人身着繁复的宽大黑袍,脸部隐藏在帽兜中,只能看到微微收紧的下巴。
“来者何人?”释空不明。
“呵呵,少林寺最负盛名的释空法师,记性何至于如此之差。前几日在洛阳午市,我曾点拨过你关于少林方丈的一二秘密,这你总不会忘吧?”
操控阿施,迷惑心智,扰乱午市,跌入阵眼。这接连事件的幕后之人,此刻就站立在他面前,释空却波澜不惊,不急于挪步上前。
“你急奔百里回到少林,面见方丈却不敢开口询问,你不想知道真相吗?”黑袍长者向前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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